畫作離府那日的輕快感,終究沒能熬過聽雪堂的寒夜。檐角融雪順著瓦當往下淌,在窗臺上凍成細冰棱,倒像沈靜姝心頭那點松懈,剛冒頭就被更沉的思慮凍住了。影蛾取走的是密件,可璃龍佩的影子,仍像檐下晃蕩的冰墜,懸在眼前晃得人眼暈——那是母親絕筆里“恐已難覓”的嘆息,也是蕭煜口中“不小心撿了去”的迷局。
“什么人”三個字在舌尖滾了又滾,最終化作指節叩案的輕響。案上青瓷筆洗盛著殘雪,映出她眼底的迷茫:是安氏余黨藏了后手?還是蕭煜故意留的線索?抑或是哪個不相干的仆役,撿了塊不知來歷的碎玉當玩物?
她摩挲著掌心的“影”字令,玄鐵的涼意忽然透醒了神。線索從不在府外。安氏經營侯府二十載,張嬤嬤更是她的左右手,即便兩人已除,那些盤在梁上的蛛網,總該有沒掃凈的絲頭。目光掃過院角那棵老槐樹,枝椏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——她要找的,原是那些藏在陰影里的“舊物”。
臘月二十三的小年,侯府的喪期寒氣里總算摻了點活氣。管家領著仆婦們灑掃除塵,紅符雖不能貼,卻也得把各處庫房清出些空當。沈靜姝借著“聽雪堂書畫怕潮”的由頭,點了三個粗使婆子來幫忙,目光在人堆里一繞,便落在了王婆子身上。
那婆子縮在隊尾,袖口磨出毛邊,指節蜷著粗布帕子,正是后罩房那個木訥的老仆。沈靜姝記得前世清明,曾聽見她在柴房哭男人,說“陪嫁莊子里埋過寶貝”——她男人原是安氏陪嫁莊子上的管事,后來因“偷賣木料”被攆了,王婆子也便成了府里最不起眼的影子。
清掃時沈靜姝只在廊下站著,看婆子們擦抹書架上的浮塵,偶爾問句“這松煙墨受潮了怎辦”“舊絹該怎么晾”,語氣輕得像雪。王婆子起初只敢低頭應“是”,見少夫人指尖碰著霉斑都不皺眉,才漸漸敢多嘴:“少夫人仔細手,這老木頭的霉氣沾了要癢的。”
午后歇腳時,沈靜姝端了杯熱茶遞過去。粗瓷杯沿磕著王婆子的指節,她慌忙起身道謝,茶水晃出些濺在袖口,倒讓她話多了些:“要說潮,后頭西庫房才真叫嚇人!先太夫人那輩的物件堆了半屋,灰能埋到腳踝,今早我挪座鐘,差點被頂上的破木盒砸破頭!”
“西庫房?”沈靜姝指尖捏著茶盞的力道重了些,溫熱的茶水透過粗瓷傳來,倒壓下了心口的跳,“都是些什么舊東西?實在無用便清了,省得砸到人。”
王婆子往廊柱后縮了縮肩,聲音壓得更低:“能有什么好東西?破瓷碗缺了口,舊屏風裂了縫,還有幾個鎖死的樟木箱。哦對了——”她忽然頓住,往左右瞥了眼,“我在那壞座鐘里頭,摸著個錦囊,里頭是碎玉片子,看著倒潤,就是拼不起來。”
碎玉?錦囊?
沈靜姝的呼吸驟然凝在喉頭,指尖掐進茶盞邊緣,粗瓷的顆粒硌得掌心生疼。她望著廊外飄落的細雪,語氣盡量放得平淡:“許是哪位主子早年失手摔了的,侯府里這些零碎多著呢。”
“可不是嘛!”王婆子連連點頭,沒察覺少夫人垂在袖中的手已攥成了拳,“那玉沾著灰都發亮,可惜碎得厲害,我又塞回鐘里頭了。”
回屋時,沈靜姝的裙擺掃過門檻,帶起的風卷得燭火晃了晃。她背抵著門板,指尖撫過妝奩暗格的木紋——破玉、錦囊、舊座鐘,這三樣湊在一起,像極了安氏會做的事:既不敢毀了皇家信物,又怕被人發現,便找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藏著,等著風頭過了再做打算。可張嬤嬤一死,這秘密竟成了庫房里的塵埃。
這日的時光走得比蝸牛還慢。沈靜姝坐在暖閣里,看窗外的雪停了又下,指尖在“影”字令上磨出紅痕。她數著炭盆里的火星子,一會兒盼那是璃龍佩,一會兒又怕只是塊普通玉飾,更怕夜里探庫房時,會撞上蕭煜的眼線——上次藏書樓的教訓,還疼在骨血里。
總算熬到梆子敲過三響。侯府的燈火一盞盞滅了,巡夜婆子的腳步聲遠了,只剩下北風刮過墻縫的哨音。沈靜姝換上一身玄色短襖,把青鸞簪別進發髻——那簪尖鋒利,能當防身的利器,又摸出早就備好的細鐵絲,塞進袖管里。
西庫房藏在侯府最西角,緊挨著外墻,墻根排著幾棵老槐樹,枝椏在雪地里投下張牙舞爪的影。門上掛著把黃銅獸首鎖,獸口銜環處銹成青黑色,鎖芯早被歲月堵死了。沈靜姝借著雪光瞇起眼,將鐵絲探進鎖孔,指尖剛碰到里面的簧片,心就跳得撞肋骨。
“咔嗒”一聲輕響,在風里縮成細得幾乎聽不見的音。她推開門時,一股混雜著朽木、霉斑和塵土的氣味撲面而來,嗆得她捂住了口鼻。庫房里沒有窗,漆黑得像潑了墨,她摸出火折子吹亮,橘色的光暈在空氣中晃蕩,照見滿地破瓷碎片,像撒了一地的星子。
按王婆子說的,她在一堆斷腿桌椅后找到了那座西洋座鐘。半人多高的白漆殼子裂了縫,鎏金表盤蒙著灰,羅馬數字只看清“9”,鐘擺卡在銹齒輪里,一動也不動。沈靜姝屏住呼吸,指尖探進鐘身的縫隙,剛碰到柔軟的布料,火折子就顫了顫——光暈里,鐘內齒輪的影子像極了盤在暗處的蛇。
那錦囊抓在手里沉甸甸的,絲繩早褪成了灰褐色,沾著油污和灰塵。她摸出發間青鸞簪,用簪尖挑開繩結,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掌心——四五塊碎玉滾出來,在火折子下泛著溫潤的光,邊緣像凍裂的瓊脂,參差不齊卻透著老熟的潤。
最大的那塊碎片上,土沁的黃斑順著紋路漫開,深的地方近于赭紅,像極了古玉書上說的“鐵沁入肌理”。指尖撫過碎片邊緣,忽然觸到一道凸起的紋路——是云紋!皇家制式的卷草云紋,雖只余下半道,那斜刀刻法的鋒芒,卻比青鸞簪尖更利。更讓她心口發緊的是,碎片角落藏著半片龍鱗,刻痕深而有力,正是璃龍佩獨有的工法。
“找到了……”她低低呼出一口氣,聲音在空庫房里蕩開回音。玉片貼在掌心,竟比暖閣的炭火還燙,那些被歲月磨平的棱角,蹭得掌心發癢,倒像母親從前用指腹摩挲她發頂的溫度。
火折子的光開始暗下去,她慌忙將碎玉裹回錦囊,塞進衣襟貼肉的地方。冷風從門縫鉆進來,吹得她打了個寒顫,這才想起要走。鎖門時指尖沾了鐵銹,在雪地里蹭了好幾下都沒蹭掉,倒像那玉上的沁色,落了就再也去不掉了。
回到聽雪堂時,衣襟里的錦囊還帶著體溫。她閂上門,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,摸著懷里的碎玉笑出了聲,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淌——母親,我找到它了,我們的冤屈,或許真能洗清。
而西庫房旁的老槐樹下,一道黑影正望著聽雪堂的燈火出神。蕭煜攤開掌心,幾片更細碎的玉屑躺在雪中,泛著同沈靜姝懷中一樣的溫潤光澤,邊緣沾著松針與凍土。北風卷著雪沫子撲在他臉上,他卻渾然不覺,指尖摩挲著玉屑,忽然低笑出聲,那笑聲比檐角冰棱更冷:
“果然……還是找著了。”
驚蟄從樹后走出,垂首道:“爺,要屬下去取嗎?”
“不必。”蕭煜將玉屑攏進袖中,目光掃過庫房那扇虛掩的門,“讓她先拿著。這盤棋,得她親手落子才有意思。”
聽雪堂的燭火亮了半宿。沈靜姝將碎玉攤在妝奩里,借著燭光一點點拼湊——三塊較大的碎片能連出小半圈云紋,龍鱗的痕跡卻依舊零散。她忽然想起蕭煜那日落在棋枰上的白子,也是這般瑩白溫潤,心猛地一跳。
窗外的雪又下大了,落在青石板上悄無聲息。沈靜姝將碎玉收進錦囊,貼身藏好。她不知道蕭煜袖中的玉屑來自何處,也不知道這殘片背后藏著多少未說破的秘密,只知道從今夜起,這盤棋的棋子,終于握在了自己手里。而檐角的冰棱還在滴水,每一滴,都像落在棋盤上的計時聲,催著她往下走。
玉已碎,局難破。侯府的雪夜里,誰都不知道,那幾塊藏在衣襟里的碎玉,會引著他們走向怎樣的深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