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玉蟬蛻臥在掌心,玉質密致得像凍透的寒潭底石,翅脈紋路是細刀反復刻過的,棱邊還帶著未磨盡的毛刺,硌得指腹發疼。窗欞漏下的月光是淡銀的,落在蟬腹“影”字上,朱砂被照得發暗,像母親阮青君手札末尾那枚沒干透就被雪凍住的朱印。沈靜姝攥得指節泛白,掌心汗濕的熱氣裹著玉的冰,竟生出一種燙意——像攥著塊剛從火里撈出來的冰棱,既怕它化了失了蹤跡,又怕它燒穿手心,泄了藏在心底的秘密。
蟬蛻、影字。這兩樣湊在一起,是母親暗網里的高階信物,她不會錯。可它偏在這時來——是回應她昨夜對著空箋紙的猶豫?還是“影蛾”嫌她蟄伏得太慢,故意拋來的試金石?觀星閣修繕暫停的消息還在腦里轉,陳太醫說“貴妃違和”時,指尖在脈枕上的輕顫她沒忘;蕭煜前日路過聽雪堂,望著老梅說“快開了”,語氣里的試探她也懂。宮墻里的暗流早漫到了侯府門檻,再等下去,別說觀星閣的秘密,恐怕連她這條命,都要埋在“蟄伏”的幌子下。
可怎么聯系?墨韻齋的王掌柜上次見她,袖口沾著蕭煜書房的龍涎香,那地方早成了明哨;福瑞當鋪的“緩行”警示還壓在妝奩底,動不得;落霞觀在郊外,來回要大半天,太扎眼。她指尖摩挲著蟬蛻的翅尖,忽然想起母親手札里夾的那張殘頁——“市井藏影,偶合為信”,后面還畫了個小小的竹蜻蜓。那年在落霞觀,母親就是把密信卷在竹蜻蜓里,擲進墻外的竹林,說“最險的路,往往藏在最尋常的動靜里”。
書案上的桑皮紙薄如蟬翼,對著月光能看見纖維的紋路,是母親從前用來傳密信的那種。沈靜姝從妝奩暗格摸出根銀箸,尖兒被她磨得細如牛毛,沾了點燈油增滑。她屏住呼吸,針尖往紙角扎去——第一針穿透時,發出“嘶”的輕響,細得像蠶吃桑葉。手札里說“倒三角為叩,三孔為急”,她手腕懸著,不敢抖半分,三個針孔細如粟米,在月光下疊成個小三角,像檐角垂著的冰棱,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。
裁成指節寬的紙卷剛塞進蟬腹,就聽見“咔”的一聲輕響——玉蟬竟沿翅根裂了道縫,剛好容下紙卷。合上時嚴絲合縫,連針孔的痕跡都隱了,仿佛那紙卷本就長在里面。她抬頭望窗外,老梅虬結的枝椏壓著雪,梢頭快觸到院墻,一個念頭忽然冒出來:就用它。
天沒亮透,積雪映著灰白的光,冷得人鼻尖發紅。沈靜姝裹著灰鼠斗篷,握著竹掃帚在院門口掃雪。掃帚尖劃過青石板,簌簌聲混著遠處更夫的梆子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,每一聲都敲在心上。掃到梅樹底,她假裝彎腰摳磚縫里的冰坨,指尖觸到凍土的寒,順著指縫鉆到胳膊肘。斗篷下擺掃過墻根時,蟬蛻從袖口滑出,“嗒”地滾進磚石松動的縫隙,雪粒立刻漫上來,蓋住它的影子,像從沒存在過。
直起身時,廊下的燈籠還亮著殘光,春雨端著銅盆從穿堂走過,笑著問“少夫人怎么親自掃雪”。沈靜姝把掃帚在門墩上磕了磕雪沫,聲音放得輕:“閑著也是閑著,活動活動。”回房時摸了摸袖口,那里還留著蟬蛻的涼,像藏了片不會融化的雪。
接下來的兩天,聽雪堂的寂靜里藏著針。窗外護院換崗的皮靴聲、廚房傳來的碗碟響、甚至風吹梅枝的嘩啦聲,都能讓她握著狼毫的手一頓。抄經時墨滴在“如如不動”的“動”字上,暈開一團黑,她盯著那團墨,忽然覺得像墻根的雪縫——蟬蛻會不會被雪埋得太深?會不會被蕭煜的人發現?翻府中賬冊時,指尖劃過“綢緞莊”“當鋪”的字樣,眼前卻全是那個縫隙,連算盤珠的脆響都像催命的。
正月初四的雪是后半夜下的,雪粒子敲在窗紙上,像無數只細蟲在爬。沈靜姝對著賬冊上的“年節用度”發怔,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桌角的木紋,忽然聽見“咚”的一聲——脆生生的,像石子砸在凍硬的湖面上,在寂靜里格外清楚。
賬冊從膝頭滑落在地,發出“啪”的輕響。她屏住呼吸數到三,才踮著腳走到窗邊,靴底蹭過青磚的聲音,連自己都覺得刺耳。“何人?”喉嚨發緊,尾音忍不住發顫,像被風吹的燭火。
窗外沉默了片刻,風卷著雪粒子撞在窗欞上,帶著寒意。忽然響起個女子的聲音,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,卻字字清晰,像冰錐扎進耳朵:“驚蟄將至。”
沈靜姝的心臟猛地撞在胸腔上,耳膜嗡嗡響,像有只蟬在里面振翅。她攥著窗欞的指尖用力過猛,木刺扎進掌心都沒覺疼,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:“何時?”
“上元燈夜,朱雀橋南。”雪聲里,那聲音快得像流星劃過,“持蟬蛻,覓金蟬。”
衣袂拂過積雪的輕響一閃而逝,再沒了動靜。沈靜姝推開窗,寒風裹著雪粒撲在臉上,涼得像淚。院中的梅枝晃了晃,雪沫落在她伸出的手背上,瞬間化了。她扶著窗框站穩,燭火被風吹得晃了晃,墻上的影子忽大忽小——上元燈夜,那夜京城會取消宵禁,朱雀橋南的燈海能映亮半邊天,賣糖畫的吆喝、舞龍燈的鼓點里,藏著多少雙眼睛?蕭煜會不會去?蟠龍親王的人會不會在?母親留下的“影蛾”,究竟是救星還是陷阱?
回到桌邊,她摸著冰涼的蟬蛻,忽然想起蕭煜身邊那個叫“驚蟄”的長隨——上次祠堂祭祀,那人站在蕭煜身后,腰間掛著塊鎏金金蟬佩,在燭火下閃了一下,當時沒在意,現在想來,心猛地一縮。她抓起賬冊翻到最后一頁,用銀針刺出的三角孔在燭火下泛著光,像三個小小的眼睛。
七日。她只有七日。要避開蕭煜的眼線,要藏好蟬蛻,要在燈海里找到那個帶金蟬的人。沈靜姝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,雪光映在她眼底,像兩簇沒被風吹滅的火。恐懼和猶豫早被壓到了心底,指尖劃過蟬蛻的翅脈,忽然用力一攥——蟄伏的蠶要破繭,總得先掙斷縛著的絲;要找真相,總得先闖過這龍潭。
窗外的雪還在下,老梅枝椏上的冰棱折射著燭火,恍若無數雙窺伺的眼睛。墻根的縫隙里,玉蟬還藏在雪下,等著上元夜的燈火。聽雪堂的燭火下,沈靜姝鋪開一張新的桑皮紙,這次,她提起了狼毫,筆尖沾著墨,懸在紙上,卻沒落下——她要寫的不是信,是破釜沉舟的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