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3章 湯藥暗鋒（第1頁）

筆尖在“無住相”三字尾端微微一頓，墨珠墜落在宣紙上，泅開半枚銅錢大小的暈圈，恰如她此刻懸著的心。沈靜姝緩緩擱下筆，銀朱色指甲在筆桿纏絲上輕輕一刮，抬眼時，訝異與感激已揉進眉梢：“貴妃娘娘厚愛，臣婦感懷于心。”

起身時指尖先理了理月白綾裙的褶皺，順勢將藏在袖口的蠟片往腕間推了推。佛堂外的晨光斜斜切進來，照見兩位立在回廊下的姑姑——湖藍色宮裝滾月白綾邊，領(lǐng)口綴銀鍍金纏枝蓮流蘇，行走時流蘇撞出細碎的響，偏眉眼間凝著長春宮特有的冷傲，連屈膝行禮都帶著三分審視。為首者捧著朱漆倭角食盒，盒面鏨刻暗八仙紋飾，鎏金“壽”字在晨光里泛著冷光，即便盒蓋緊扣，一縷苦澀藥氣仍從接縫處鉆出來，纏上鼻尖。

“奴婢奉貴妃娘娘之命探望夫人。”為首的姑姑聲音平穩(wěn)如敲玉磬，眼神卻像淬了冰的針，從沈靜姝的發(fā)鬢掃到裙擺，“娘娘聽聞夫人昨日受驚，特賜寧神安魄湯，用的是上好辰州朱砂、酸棗仁，最是定驚安神。”

朱砂、酸棗仁……確是宮中安神湯的常配。沈靜姝垂睫時余光掃過食盒銅鎖的刻痕，鼻翼卻在無人察覺間翕動三下——苦香底下藏著一縷極淡的辛氣，像曬干的椒蒿混著鐵銹味，若非前世在實驗室里辨過百種試劑氣味，定然會當成藥材的天然雜味。

“臣婦謝娘娘恩典。”她屈膝時故意讓裙擺掃過臺階，帶出輕微的聲響，借此掩飾心頭翻涌的警鈴。貴妃此舉絕非關(guān)心：硬拒便是不敬，飲下則可能落入陷阱，這碗藥分明是道生死考題。

食盒銅鎖“咔嗒”彈開，白瓷小碗被捧出來，釉色瑩白如凝脂，碗中藥汁濃黑得像化不開的夜，熱氣蒸騰間，那絲辛氣愈發(fā)清晰。姑姑遞碗的手勢穩(wěn)如磐石，指節(jié)因用力泛白：“夫人請趁熱用，涼了便失了藥效。”

沈靜姝的目光掠過碗沿——那里沾著一粒細小的褐色藥渣，絕非朱砂或酸棗仁的模樣。周遭的空氣仿佛凝成了冰，廊下的宮女垂著手，耳尖卻微微聳起，連墻根的竹葉摩擦聲都成了背景音，所有視線都釘在她伸出的手上。

指尖即將觸到溫?zé)嵬氡诘膭x那，沈靜姝忽然偏過頭，袖中指尖先在腕間掐了一把，喉頭驟然發(fā)癢。起初只是幾聲低咳，隨即愈發(fā)劇烈，她忙用絹帕捂住口鼻，肩頭聳得像風(fēng)中的寒枝，臉頰憋出不正常的潮紅，連眼淚都咳了出來。

“夫人？”姑姑的眉頭擰成了結(jié)，指尖在食盒邊緣摩挲，似在掂量說辭。

“抱、抱歉……”沈靜姝喘著氣，絹帕擦過眼角時，故意讓對方看見睫毛上的水光，“許是昨夜窗縫漏風(fēng)著了涼，喉間總像卡著棉絮。”她望著那碗藥，語氣里滿是遺憾，“娘娘恩典本該立刻飲下，只是臣婦這風(fēng)寒未愈，若過了病氣給湯藥，或是飲后病情反復(fù)，反倒辜負了娘娘美意，那可真是罪過了。”

她說話時身子微微搖晃，仿佛真的虛弱不堪，唯有垂在身側(cè)的手，悄悄將袖中銀針往里按了按。

姑姑盯著她看了足足三息，目光銳利得像要穿透皮肉，直到看見沈靜姝咳得泛紅的耳尖，才緩緩松了眉。“夫人既不適，倒也不便勉強。”她話鋒一轉(zhuǎn)，語氣添了幾分為難，“只是這湯藥是娘娘親手吩咐的，若是原樣帶回，奴婢怕是要受責(zé)罰。”

沈靜姝心中暗松——對方要臺階，她便給梯子。“姑姑放心，臣婦怎敢辜負娘娘心意？”她語速放緩，語氣愈發(fā)懇切，“不如將湯藥暫放澄心堂小廚房的暖籠里溫著，待臣婦身子爽利些即刻飲下。屆時煩請姑姑回稟娘娘，既全了娘娘的慈心，也不負姑姑的職責(zé)，您看可好？”

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，既給足了貴妃顏面，又為自己留了余地。姑姑沉吟片刻，終于點頭：“也罷，就依夫人所言。”她將藥碗放回食盒，銅鎖扣合時發(fā)出清脆的響，“仔細溫著，莫誤了夫人用藥。”

看著兩位姑姑的湖藍色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，沈靜姝才緩緩松開掐著掌心的指甲，后背已被冷汗浸得發(fā)僵。她對捧著食盒的宮女溫聲道：“先送小廚房去吧，我有些乏了。”

殿門關(guān)上的剎那，她臉上的虛弱瞬間褪得干凈。快步走到窗邊，推開一條縫望向庭院——青灰宮裝的宮女正站在廚房門口與人低語，指尖比劃著什么。那碗藥絕對有問題，那縷辛氣……忽然，前世實驗室里的記載猛地撞進腦海：幻藤蘿，生于西南瘴林，根莖磨粉有辛味，與朱砂同煮則辛氣斂藏，少量致幻，久服則令人神智渙散，形同癡傻！

貴妃竟是想讓她“瘋”在這澄心堂！到那時，即便“龍鱗”密文被發(fā)現(xiàn)，也只會當成瘋?cè)藝艺Z。沈靜姝攥緊拳頭，指節(jié)泛白——必須毀掉那碗藥，且不能留下痕跡。

午后日影西斜時，她喚來宮女：“身子好些了，去小廚房熱藥吧，我親自看著。”小廚房里彌漫著煙火氣，灶上的銅壺正咕嘟作響，暖籠里的藥碗冰涼如鐵。“勞煩你去取些沸水來，溫藥要用滾水才好。”她支開宮女，指尖迅速摸向衣帶夾層——那包入宮前備好的銀針，用油紙層層裹著，此刻正硌著掌心。

銀針探入藥汁的瞬間，沈靜姝屏住了呼吸。片刻后取出，針尖竟泛著極淡的灰藍色——這并非砒霜之類的含硫毒物（按《洗冤集錄》記載，含硫毒物會使銀針變黑），但這灰藍色，分明是幻藤蘿與朱砂反應(yīng)生成的特殊化合物！

灶邊嵌著青石排污槽，槽底鋪著細沙。她端起藥碗，將濃黑藥汁緩緩倒下，藥液滲入沙中，只留下淡淡的濕痕。又取來清水，用絲瓜瓤反復(fù)擦拭碗沿，連釉色縫隙里的藥漬都擦得干凈，最后往碗里倒了些溫水晃勻——看起來竟像是剛飲完的模樣。

宮女提著沸水回來時，正見她用布巾擦著空碗，臉上帶著疲憊卻感激的笑意：“藥已飲下，果然舒坦多了。這碗你收好，明日姑姑問起也好回話。”宮女接過碗，見內(nèi)里干干凈凈，便躬身退了出去。

夜色漫進窗欞時，沈靜姝將蠟片壓在經(jīng)文下，燭火搖曳中，指尖撫過那些星點符號。輔星晦暗，佞臣蔽日……青女傳遞的董大人密語在耳邊回響。紫微垣的輔星，本是帝座左近的僚臣之象，蠟片上那處晦暗圓點，恰與記憶中星圖里的輔星方位相合。難道這些符號，是要對應(yīng)特定星象才能解讀的密語？

可在這被監(jiān)視的澄心堂，如何能拿到星圖？她揉著眉心，忽然聽見窗外竹林傳來異動——不是竹葉摩擦聲，而是類似竹鼠的嗚咽，三短兩長，間隔恰好對應(yīng)更鼓的節(jié)拍。

這是蕭煜與她約定的暗號！沈靜姝猛地抬頭，燭火在眼底跳成一團明滅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