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陵深處的震動,被層層疊疊的玄鐵柵欄與星閣秘術壓得密不透風。守陵衛的青銅甲胄上凝著霜氣,每一次呼吸都在冷空氣中炸開白霧,而那些流轉在石縫間的星紋結界,正以肉眼難辨的頻率微微震顫——十日之前,那場帝者與邪神化身的地脈廝殺,終究沒能被徹底封存。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表面雖已平復,底下的漩渦卻正順著地脈,悄然纏上帝國的權力中樞。
十日光陰,快得像殿角掠過的孤雁。
紫宸殿的銅環在晨光中泛著冷光,當內侍監用銀簽挑亮殿內最后一盞長明燈時,百官已踏著朝露魚貫而入。朱紅立柱投下的陰影里,青色朝服層層疊疊,卻聽不到半分多余的聲響,唯有笏板偶爾碰撞的輕響,像冰面裂開的細紋。沉默比往日更沉,壓得人胸口發悶——誰都能察覺到不對勁,皇陵方向十日來重兵封鎖,連星閣的紫袍術士都換了三撥崗,那位年輕帝王從皇陵歸來后,更是三日未曾臨朝。此刻這份寂靜里,藏著太多窺探的目光,像蛛絲般纏向龍椅的方向。
龍椅之上,沈靜姝的玄色帝袍繡著十二章紋,領口的珍珠隨著呼吸輕輕起伏。十二旒珠玉垂在眼前,將她的面容遮得模糊,只在珠串晃動的間隙,偶爾泄出一點冷白的下頜線條。她坐得極直,背脊挺得像戰場上的長槍,可侍立在側的內侍監李德全,卻能瞥見她寬大袍袖下的秘密——那只握著龍椅扶手的手,指尖正泛著不正常的蒼白,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青,連指甲蓋都透著淡淡的灰。
皇陵歸來的第十夜,李德全曾在御書房外守到三更。他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咳嗽聲,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脆響,后來太醫捧著染血的絹帕出來時,臉色比殿內的燭火還要蒼白。帝王體內的歸墟印與寂滅烙印本就相克,此番為鎮壓邪神又強行催動,兩股力量已在她經脈里攪成了亂麻,更別提吞噬古神本源核心留下的隱患——那是更深層的折磨,像有無數細針在神魂里游走,連太醫院秘制的凝神丹,也只夠暫緩片刻痛楚。李德全知道,此刻支撐著她的不是藥石,是那股從侯府深淵里爬出來的韌勁,正硬生生將體內的裂痕黏合在一起。
“有本啟奏,無本退朝——”
李德全的唱喏聲拖得極長,像根細針劃破了殿內的死寂。話音剛落,殿外的風突然灌進來,吹得燭火猛地一晃,將百官的影子在墻壁上拉得忽長忽短。
短暫的停頓后,好幾道身影幾乎同時踏出隊列。戶部尚書的朝服下擺沾著些許泥點,他剛從東南疫區趕回來,奏報的是賑災糧款的調度;工部侍郎捧著厚厚的冊頁,聲音發顫地請奏星髓礦脈的開采章程——星髓是鍛造兵器的關鍵,礦脈停工十日,前線早已催得緊;還有禮部尚書,花白的胡須隨著說話的節奏抖動,反復斟酌著年關祭祀的禮儀細節,生怕觸了帝王的霉頭。
樁樁件件都是尋常政務,可沈靜姝透過晃動的旒珠看過去,卻能瞧見每張面孔下的心思。戶部尚書眼角的余光總往吏部方向瞟,分明是在試探新上任的吏部尚書是否可靠;工部侍郎提及礦脈時,指尖在冊頁上掐出了淺痕,顯然是受了某些勛貴的囑托;就連最謹小慎微的禮部尚書,話里話外都在打聽祭祀時是否會啟用廢帝舊部。這些心思像蛛絲,在殿內悄悄織成一張網,等著看這位帝王如何破局。
沈靜姝沒有立刻開口。她的目光掃過人群,在戶部尚書提到“疫區流民需安置”時,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聲音不高,卻讓戶部尚書瞬間松了口氣;輪到工部侍郎奏報礦脈時,她只淡淡問了句“星閣術士勘測過礦脈穩定性了嗎”,便讓對方額角滲出了冷汗——誰都忘了,星髓礦脈與地脈相連,皇陵之事未明,貿然開采無異于玩火。直到一位白發老臣顫巍巍出列,提及宗室子弟“愿為陛下分憂”時,沈靜姝才終于多開了口。
“朕記得,定安侯府的沈硯,還有平樂王旁支的李硯之,都是有賢名的。”她的聲音透過珠串傳出來,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,卻字字清晰,“著吏部會同宗人府考核,若真有才干,可先補入兵部觀政。”
此言一出,殿內的呼吸似乎都頓了頓。李德全眼角的余光瞥見,幾位與廢帝血緣親近的宗室官員,手指悄悄攥緊了笏板;而站在前列的星閣指揮使蕭逸塵,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揚了揚。誰都以為皇陵之事會讓帝王收緊權柄,沒想到她反而放了權——是故作寬和,還是另有圖謀?人群里,宗正寺少卿周顯低眉順眼地站著,青袍下擺卻悄悄蹭了蹭地磚,袖袍下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。
就在眾人各懷心思之際,一道沉厚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微妙的平衡。
刑部尚書趙承業手持玉笏,緩步踏出隊列。他的朝服一絲不茍,連腰帶的結都系得極為規整,可聲音卻像浸了冰:“陛下,前御史中丞崔明堂一案,經三司會審,又得星閣秘術甄別,現已查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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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殿中肅立的百官,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:“崔明堂所呈血書,出自受‘蝕夢’之力侵蝕者之手——其人記憶已被扭曲,連自家祖墳的位置都說錯了。其所攜三名‘人證’,經星閣術士查驗,神魂皆有破損,所言盡是虛妄。”
李德全的心提了起來,他看見帝王袍袖下的手指,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。
“但——”趙承業的聲音陡然轉沉,像巨石投入冰湖,“崔明堂自身,經星閣紫袍術士以‘清心咒’反復勘驗,神魂清明,未有半分外力侵蝕之兆。”
“轟”的一聲,殿內仿佛炸開了隱形的驚雷。所有人心頭都掠過同一個念頭:未曾被侵蝕,那便是主動構陷!李德全眼角的余光掃過,只見幾位清流官員臉色驟變,而站在末尾的崔明堂舊部,身子已經開始發抖。
趙承業沒有理會殿內的騷動,繼續說道:“臣等徹查之下發現,崔明堂與東南盧陽郡守張承澤、以及……已致仕的前太傅王崇之,素有密信往來。”
“王崇之”三個字出口時,連殿外的風聲都似乎停了。這位三朝元老,雖已致仕歸鄉,可他的門生故舊遍布朝野,光是現任的六部侍郎里,就有三個是他的弟子,更別提他還是廢帝昔日的授業恩師。這把火,竟是要燒向那位隱居在江南的“文圣”!
趙承業的玉笏在地面輕輕一點,聲音壓得更低:“信中雖未明言構陷之事,卻處處譏諷陛下新政‘過于剛猛’,抱怨星閣與星寰軍‘權柄過重’,甚至提及‘民心可用’,暗示當以輿論‘匡正君心’。”
沈靜姝始終沒說話,旒珠下的目光平靜得像深潭。她早知道崔明堂掀不起這么大的風浪,那封看似直指星閣的血書,背后必然牽著更粗的線。直到趙承業奏完,她才緩緩開口,聲音里聽不出情緒:“崔明堂,你還有何話說?”
殿角的陰影里,崔明堂被兩名侍衛押著跪伏在地。他的官袍早已被剝去,身上那件素色囚服沾滿了塵土,頭發也散亂地貼在額前。可聽到帝王的問話,他卻猛地抬起頭,灰敗的臉上突然泛起不正常的潮紅,喉嚨里滾出哽咽的聲音:“陛下!臣或許識人不明,或許被奸人蒙蔽!但臣之心,可昭日月!”
他重重地磕了個頭,額頭撞在金磚上,發出悶響:“陛下重用酷吏,縱容星閣濫用秘術,視文臣如草芥,長此以往,大胤江山危矣!臣今日雖死,他日史筆如鐵,定會記下陛下的……”
“夠了。”
沈靜姝的聲音不高,卻像一塊冰投入滾油,瞬間澆滅了崔明堂的慷慨激昂。她微微前傾身體,旒珠隨之晃動,漏出一點冷冽的目光:“你的心,朕不在乎。朕只看見,你拿著別人遞來的刀,捅向朝堂,還以為自己是為民請命的英雄。”
她的目光轉向趙承業,語氣平淡無波:“崔明堂構陷大臣,擾亂朝綱,依律該如何處置?”
趙承業躬身行禮,聲音里帶著一絲遲疑:“回陛下,按律當革職除名,流三千里,遇赦不赦。”
“太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