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5章 寒亭秘徑（第1頁）

沈靜姝指尖觸到紙團(tuán)的剎那，梅花冷香便順著楮皮纖維的紋路鉆進(jìn)來——那香氣清冽如落梅庵的積雪融水，混著一點似有若無的龍涎余韻，與御座銅爐的氣息隱隱相契。她廣袖微垂，桑皮紙的薄韌感貼在掌心舊傷處，內(nèi)里蠟丸的弧度硌得指節(jié)發(fā)麻，竟是殷紅如凝血，表面還印著細(xì)如蚊足的梅枝暗紋。

侯府馬車碾過積雪的聲響越來越近，車夫頭戴的氈帽壓得極低，帽檐沾著的雪粒未化，青布號衣的領(lǐng)口卻磨出毛邊——絕非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。春雨早候在車轅邊，青布裙裾上沾著泥點，扶她時指尖的薄繭用力按在臂彎，那是早年伺候阮姨娘時練出的針黹功底，此刻成了無聲的警示。

車簾落下的瞬間，一股銀骨炭的暖意裹著陳舊木味撲面而來。錦墊是早年她親手挑的秋香色纏枝蓮紋樣，只是邊角已磨得發(fā)亮，露出里面的木棉絮。沈靜姝借著炭盆微光攤開紙團(tuán)，桑皮紙的楮皮纖維根根分明，蠟丸在火光照映下泛著暗啞的紅光，倒像阮姨娘當(dāng)年常用的胭脂色。圖紙上的松煙墨線沉暗無光澤，亭臺柳影的筆觸卻穩(wěn)得驚人，唯有假山輪廓處的墨色略深——分明是反復(fù)勾勒過的猶豫。

望荷亭……沈靜姝指尖點在紙上。那座荒亭的飛檐曾被她折過的柳枝擦過，亭柱上還留著兒時刻的“阮”字，只是后來被安氏命人用膩子填平了。可這假山后的玄機(jī)，她前世竟毫不知情。

馬車在側(cè)門停下時，她已將蠟丸塞進(jìn)貼身荷包的織金錦夾層——那荷包還是蕭煜早年送的，鴛鴦紋早已磨得模糊。兩小廝披的素麻孝衣泛著未漿洗的毛糙感，麻線在頸后打了個潦草的結(jié)，見她下車，眼角的余光卻偷偷瞟向她的袖袋。管事的青布褡膊系得太緊，說話時喉結(jié)滾動，“錦瑟院”三字咬得格外重，倒像在提醒什么。

青石板上的積雪被掃得干凈，卻留著掃帚劃過的凌亂痕跡，像極了府中此刻的局勢。白幡用的生絹未染勻，在風(fēng)里飄得歪歪斜斜，香燭味混著紙錢的焦糊氣鉆進(jìn)鼻腔，嗆得她喉頭發(fā)緊。那些低頭疾走的仆婦，素服下露出的襖角竟有桃紅綢緞——安氏的喪期，誰敢如此僭越？

錦瑟院的朱門虛掩著，院里的玉蘭樹落盡了葉，枝椏上的冰棱墜得枝條微彎。那架錦瑟還立在靠窗處，桐木琴身裂著細(xì)密的冰裂紋，琴弦卻繃得緊直，泛著上過蠟的油光。幾個丫鬟垂手侍立，月白比甲的針腳歪歪扭扭，領(lǐng)頭的婆子袖中露出半截銀鐲子，刻著的“侯府”二字卻缺了一角——是臨時從別處抽調(diào)來的閑人。

“都下去。”沈靜姝的聲音裹著炭盆的暖意，卻冷得像窗上的冰花。

門閂落下的剎那，春雨便撲過來攥住她的手：“小姐！張嬤嬤一家前夜被塞進(jìn)黑篷車，聽說往京郊亂葬崗去了！世子爺連問都沒問，還把太夫人的庫房封了，賬冊全搬到自己院里！”她攥著絹帕的指節(jié)泛白，帕子上的纏枝蓮繡樣被掐得變形，“咱們院的人夜里總在窗根下徘徊，我昨兒還在墻角發(fā)現(xiàn)了半截銀針！”

沈靜姝走到窗邊，指甲劃過窗欞上的冰花，留下一道細(xì)碎的痕。蕭煜的動作快得像斬釘截鐵，肅清安氏余黨，掌控侯府財權(quán)，可他為何要把她遷回錦瑟院？是想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，還是……另有圖謀？袖中荷包的蠟丸硌得掌心發(fā)疼，望荷亭的方位在腦中愈發(fā)清晰——那里靠近外墻的排水口，正是當(dāng)年阮家軍舊部傳遞消息的隱秘路徑。

“取那件月白缞衣來。”她轉(zhuǎn)身時，眼底已無半分波瀾，“去榮禧堂磕個頭，總得讓人家看看‘孝子賢媳’的模樣。”

榮禧堂的白燭燒得正旺，燭淚順著盤龍燭臺淌下來，凝成蜿蜒的冰柱。陰沉木棺槨停在正中，柏木靈位上“安氏之位”四字用朱砂寫就，卻描得歪歪斜斜。柳姨娘領(lǐng)頭跪在左側(cè)，哭得肩頭聳動，絹帕捂著臉，指縫里卻露著未掉的胭脂，淚水早被風(fēng)吹干了。

蕭遠(yuǎn)山立在棺旁，素綢袍擺掃過金磚的弧度發(fā)僵，玄色纏帶裹著的手腕抵在棺沿，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他竟比半月前見時蒼老了許多，鬢角的白發(fā)刺得人眼疼，卻連眼角的紋路都繃得筆直——是悲痛，還是解脫后的茫然？

蕭煜站在他身后半步，素服的領(lǐng)口滾邊用的是半舊的素綾，腰間墨玉帶扣磨得發(fā)亮。他垂著眼，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，仿佛堂內(nèi)的哭聲、誦經(jīng)聲都與他無關(guān)，直到沈靜姝跪地磕頭時，那目光才像寒星般掃過她的發(fā)髻，在青鸞簪的鸞鳥眼上頓了半瞬。

沈靜姝磕完三個頭，起身時故意撞了柳姨娘一下。那女人驚呼著抬頭，紅腫的眼睛里滿是怨毒，卻在觸到沈靜姝的目光時猛地瑟縮了一下——她在怕，怕安氏的舊賬會算到自己頭上。

香燭的濃煙嗆得人頭暈，沈靜姝借著捂鼻的動作瞄了眼窗外，鉛灰色的云壓得更低了，風(fēng)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紙上，發(fā)出沙沙的響。一炷香的功夫剛過，她便扶著春雨的手起身：“身子不適，去凈房緩一緩。”

后花園的積雪沒到腳踝，每一步都陷得很深。枯藤架的枝條掛著冰棱，劃過人臉時生疼。越往西北角走，腳步聲越輕，連風(fēng)聲都像被積雪吞了進(jìn)去。望荷亭的亭頂缺了兩塊瓦，露出黑漆漆的椽子，柱上的紅漆剝落得只剩斑駁痕跡，倒像安氏那張涂滿脂粉的臉。

“盯著路口，見人就咳三聲。”沈靜姝把暖爐塞給春雨，自己踩著積雪走到亭邊。老柳的枝條抽打著亭柱，發(fā)出嗚嗚的響，倒像有人在哭。假山果然如圖紙所畫，太湖石的孔洞里塞著枯藤，積雪下的石根處泛著潮潤的黑。

指尖拂過冰涼的石塊，楮皮纖維的觸感還留在掌心。她按圖紙所示找到最矮的那塊太湖石，指腹探進(jìn)石縫——果然有松動感。用力一按，石塊向內(nèi)陷了半寸，緊接著便是“咔嗒”一聲輕響，旁邊的巨石緩緩移開，露出的縫隙里涌出土腥味的冷風(fēng)，混著一點陳舊的墨香。

是密道！沈靜姝剛要彎腰，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咳嗽——不是春雨的暗號，是男人的清咳，帶著雪粒的涼意。

她猛地回頭，蕭煜就站在亭外的雪地里，素白常服與雪地融成一片，唯有腰間墨玉帶扣泛著冷光。他的頭發(fā)上沾著細(xì)碎的雪沫，睫毛上也凝著白霜，目光落在那道縫隙上，深不見底。

“這里，”他開口，聲音平靜無波，卻帶著冰碴子，“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”

寒風(fēng)卷著雪沫子撲過來，掀動他的衣擺，也吹得密道里的氣息愈發(fā)清晰——那是松煙墨混著朱砂的味道，與當(dāng)年阮姨娘手札上的墨味一模一樣。蕭煜的目光在她掌心掃過，那里還留著蠟丸硌出的紅痕。他是怎么來的？是一直跟著她，還是本就知道這密道？那粒帶著梅香的蠟丸，會不會與他有關(guān)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