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風還帶著夏末最后一絲潮熱,穿過教學樓走廊時,卷起幾片早落的梧桐葉,貼在八年級(3)班的窗玻璃上。我抱著嶄新的語文課本和那本泛黃的《古文觀止》走進教室,講臺下四十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,有好奇,有期待,也有幾分藏不住的散漫——這是每個新學期都有的模樣,像剛抽芽的柳枝,還沒定好要往哪個方向舒展。
“同學們好,我是你們這學期的語文老師,姓陳,今年五十三歲。”我把課本放在講臺上,指尖先觸到了《古文觀止》的封面,那是二十年前我剛教初中時買的版本,書脊處用透明膠帶粘過兩次,邊角被手指磨得發毛,“這學期除了課本,我們會多一位‘老朋友’——就是它。”我把書舉起來,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書頁上,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,“從今天起,我們一起讀它里面的文章,從《左傳》《國語》開始,慢慢走到唐宋八大家。”
講臺下有細碎的議論聲。前排一個扎馬尾的女生舉手:“老師,這些古文不是中考重點吧?讀起來好難。”我笑了笑,想起自己第一次讀《左傳》時的模樣——也是十幾歲,在鄉下中學的煤油燈下,對著“鄭伯克段于鄢”幾個字皺眉頭,只覺得拗口,完全不懂為什么“不及黃泉,無相見也”會藏著那么深的母子糾葛。
“確實不是重點,但值得讀。”我翻開書,找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,是《曹劌論戰》,“就像你們喜歡看的動漫、小說,里面有故事,有道理,這些古文中也有。只不過它們是用更簡練的文字,寫了幾千年前的人怎么打仗、怎么交朋友、怎么講道理。比如這篇《曹劌論戰》,你們知道曹劌為什么能打贏嗎?不是因為他力氣大,是因為他懂‘民心’——這道理,現在也管用。”
我開始讀第一段,刻意放慢語速,讓“十年春,齊師伐我”的節奏在教室里飄。起初還有人低頭轉筆,但讀到“小大之獄,雖不能察,必以情”時,教室里靜了下來。我抬眼,看到后排那個總愛睡覺的男生坐直了些,眼睛盯著課本。忽然想起我母親——她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,沒讀過書,卻總說“做人要對得起良心”,原來幾千年前的曹劌,說的也是同樣的話。
那節課沒講太多知識點,只領著他們把《曹劌論戰》讀了三遍,逐句解釋了“一鼓作氣”的意思。下課鈴響時,那個扎馬尾的女生又舉手:“老師,曹劌后來怎么樣了?”我愣了一下,其實課本里沒寫,但我記得《史記》里提到過曹劌晚年的事,便跟他們簡單說了幾句——說他后來歸隱,還勸過魯莊公不要輕易跟齊國開戰。“原來古人也會退休啊。”有個男生小聲說,全班都笑了。我也笑,心里卻暖烘烘的——這些孩子開始好奇古人的“人生”,而不只是把古文當考點,這比什么都重要。
之后的日子,我們慢慢往下讀。讀《國語》里的《召公諫厲王弭謗》,講到“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”,我讓他們聯系現在的“聽取意見”,有個女生說:“就像我們班委會開班會,不能只聽班干部的,也要聽大家的。”讀《戰國策》里的《鄒忌諷齊王納諫》,我讓他們模仿鄒忌的語氣“勸諫”我——有個男生站起來說:“老師,您上課講得太細了,有時候有點慢。”全班哄堂大笑,我卻趕緊記在教案本上:下次調整節奏。
最難忘的是讀《史記》的那幾節課。講《陳涉世家》,讀到“王侯將相寧有種乎”,我問他們有沒有過“不服氣”的時候——有人說體育比賽沒拿到名次,不服;有人說數學題明明會做卻算錯,不服。“陳涉的不服氣,是不服‘命’。”我指著課本上的句子,“他本來是種地的,卻敢說‘燕雀安知鴻鵠之志’,這就是勇氣。”那天課后,那個總睡覺的男生來找我,遞了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:“老師,我也想當‘鴻鵠’,以后想考體育學院。”我看著他,想起自己五十三歲的人生——年輕時也想過當作家,后來成了語文老師,雖然沒實現最初的夢想,卻在講臺上找到了另一種價值。或許“鴻鵠之志”從來不是一定要飛多高,而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飛。
到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,天氣已經轉涼,教室窗外的梧桐葉落得差不多了。講韓愈的《師說》,讀到“師者,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”,我忽然有些感慨。五十三歲的我,頭發已經白了大半,眼睛也開始花,有時候改作業要戴老花鏡。有一次上課,我把“傳道”寫成了“傳業”,學生指出來時,我有些尷尬,卻也坦然:“老師也會犯錯,你們要多提醒我。”就像韓愈說的“弟子不必不如師,師不必賢于弟子”,這些孩子其實也在教我——教我保持謙遜,教我看見年輕的力量。
講蘇軾的《記承天寺夜游》時,我帶了一張自己去年去黃州的照片,照片里是承天寺的月亮,清輝灑在石板路上,和文中寫的“庭下如積水空明”一模一樣。“蘇軾寫這篇文章的時候,比我現在還大幾歲,而且他當時被貶官,日子過得很苦。”我指著照片,“但他沒抱怨,反而能看到‘水中藻荇交橫’的美。你們看,不管遇到什么事,能找到生活里的小美好,就挺好。”那天晚上,我收到班長的微信,是一張畫——畫的是承天寺的月亮,旁邊寫著:“老師,今天的月亮也很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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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期快結束時,我們把《古文觀止》翻到了最后幾頁。最后一節課,我沒講新內容,讓他們每人選一句最喜歡的古文,說說為什么。那個扎馬尾的女生選了《論語》里的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”,她說:“感覺時間過得好快,這學期讀了好多古文,好像長大了一點。”那個想考體育學院的男生選了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他說:“現在練體育累的時候,就想起這句話。”
我看著他們,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《古文觀止》。書頁間的批注已經暈開了一些,有些地方還沾著當年的茶漬。五十三歲的我,教了三十年語文,第一次覺得,這些古文不是躺在書頁里的文字,而是活的——它們藏著先賢的哲思,也藏著我們每個人的人生。就像《蘭亭集序》里寫的“死生亦大矣”,以前讀的時候只覺得悲涼,現在卻懂了,正因為生命有限,才要好好過每一個“喜樂年華”——和學生一起讀古文,和他們一起討論人生,這就是我此刻的“喜樂”。
下課鈴響了,學生們收拾書包,有人過來跟我說“老師再見”,有人還在討論剛才的古文。我把《古文觀止》放進包里,走出教室。冬天的陽光很暖,照在教學樓的墻上,也照在我身上。我想起明年春天,又會有一批新的學生,又能和他們一起翻開這本《古文觀止》,從《左傳》讀到唐宋八大家,從先賢的話里,找到屬于我們各自的答案。
原來,教語文的這些年,不是我在“教”他們,是我們一起,在古文中慢慢成長,慢慢讀懂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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