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托馬斯從不屑于偽裝自己。
他甚至不愿意讓自己的行為接近一個正常人。
自能夠獨自行動的時候起,小托馬斯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書,從手頭的畫冊開始,到布魯斯的教科書,甚至是報紙的邊角、破碎的廣告紙都能讓他看上半天。
那雙似乎看了太多太多東西的眼睛形狀與布魯斯很像,但布魯斯的眼睛能讓人聯想到晴空與藍寶石,小托馬斯的眼睛卻更像是無風帶的海水——平靜,卻致命。
這讓老托馬斯和瑪莎頭痛不已,他們甚至懷疑這個孩子是否有什么精神疾病。
幸好還有一個能讓他“正常”的玩伴,那就是小托馬斯的哥哥,布魯斯。
很神奇,小托馬斯似乎天然對布魯斯抱有好感。只有布魯斯能讓他離開他的書,去陽光底下待著玩游戲,或者做一些孩子才會喜歡的惡作劇……只有和布魯斯待在一起,小托馬斯才是個孩子。
不過哪怕在布魯斯面前,小托馬斯也不太喜歡玩游戲,于是他們經常窩在一起聊天。
由布魯斯主導的談話大多富有童真,主要圍繞一切孩子們感興趣的話題(雖然沒有用處,但布魯斯會在討論惡作劇和零食時盡量避開阿爾弗雷德,以免被阿爾弗雷德發現他干的“壞事”,比如在小托馬斯的遮掩下偷吃了不少零食)。
而由小托馬斯主導的話題,大多沉重而復雜,主要圍繞倫理、哲學和死亡(從來不會避開任何人,小托馬斯根本不會顧忌成年人脆弱的心臟和敏感的神經)。
阿爾弗雷德印象最深的是他旁聽過的一次談話,一次小小的談話。
很難得,這次對話是由沉默寡言的小托馬斯主動發起的。
阿爾弗雷德記得很清楚,那天的雨輕柔而綿密,將夾著草木香的土腥氣卷進屋子。布魯斯少爺被雨按在屋子里,有些不耐煩,翹著腳坐在沙發上,就坐在小托馬斯身邊,手里捧著書發呆。
而小托馬斯少爺正專心致志地看托馬斯老爺沒看完的報紙,似乎看到了什么兇殺案的新聞,于是他放下了報紙,若有所思地問布魯斯:“布魯斯,你認為同態復仇(retaliation)是罪惡的嗎?”
“啊?什么東西?”布魯斯從白日夢中驚醒,迷茫地反問他:“你說什么,湯米?聯系(relation)?”
顯然這個詞對八歲的布魯斯少爺來說很陌生。
但是四歲的小托馬斯少爺顯然清楚地明白這個詞的意思,于是他向布魯斯解釋:
“比如有人無緣無故地打我一下,打掉了我一顆牙,而我打了回去,也弄掉對方一顆牙,你認為我做得對嗎?”
“我想也許是對的?這聽起來很公平。”
小托馬斯點點頭,接著看他的報紙。
又過了一會兒,小托馬斯的聲音飄進阿爾弗雷德的耳中:“如果是有人殺了我呢?有人殺了我,而我的父親……”小托馬斯似乎被這個詞噎了一下,但他還是接著說,“我的父親為了報復,殺了那個兇手的二兒子呢?”
布魯斯似乎被難住了。
他磕磕絆絆地回答:“可是這似乎對那個二兒子不公平,我想可以殺掉兇手本人?但是殺人又是罪惡的……不管怎么樣,殺人就是錯的,我記得托馬斯說過,我們不能讓仇恨不斷循環。”
布魯斯努力地從腦海中刮出來父親的教誨,再加上一點自己的理解,構成了一鍋不嚴謹的思想大雜燴。
小托馬斯就這樣認真地聽著。
顯然,小托馬斯這個時候還沒意識到人命的重量——他的善惡觀只受布魯斯影響,而布魯斯自己也只是個孩子。
一個孩子的善惡觀完全屈從于另一個孩子……任何一個成熟而有智慧的人都能從中嗅出危險的意味。
于是阿爾弗雷德制止了這個危險的話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