侍女引著沈澄葭走在文府別院的小徑上,腳下積雪被踩得發出輕微的“咯吱”聲。前院的笑語漸漸遠了,這條路愈發僻靜,繞過一座疊石假山后,一處獨門院落赫然出現。院內一株紅梅開得正盛,雪壓枝頭,暗香浮動,一名男子正負手立于梅下。
他身著玄色杭綢長衫,腰間墨玉帶鉤綴著銀絲暗紋,清瘦身形裹在素凈衣料中,卻透著如松般挺拔的氣度。
沈澄葭心中一動,腳步下意識頓住,指尖悄悄攥緊了暖爐的錦套,指節微微收緊。侍女悄然退去,院門關合的輕響落定,那男子緩緩轉身。正是微服出宮的蕭衍。他褪去了龍袍的繁瑣,此刻的裝扮更顯清雋,周身卻縈繞著沉凝的帝王威儀,連落雪都似要為他放緩幾分。
他目光落在沈澄葭身上,帶著幾分探究的輕掃,似在打量一件被雪覆蓋卻難掩光華的古玉,眼底藏著不易察覺的好奇。
“沈小姐倒是好興致,肯繞遠路來這偏院賞梅?!笔捬芟乳_口,目光轉回到枝頭紅梅上,指尖輕輕摩挲著一根綴滿雪的梅枝,花瓣上的雪沫簌簌落下,語氣閑散如閑談。
沈澄葭垂眸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,她將披風一角輕輕攏了攏,指尖不經意間劃過披風上的梅花暗紋,聲音輕緩卻清晰:“陛下在此,才是這梅的幸事。臣女不過是循路而來,不敢稱好興致?!彼f“陛下”二字時,尾音微微發顫,像是被寒風拂過,卻恰好落在蕭衍耳中,帶著一絲通透的回應。
蕭衍聞言輕笑,轉身直面她,目光似能穿透她刻意維持的病弱,落在她眼底深處。他抬手,虛虛比劃了一個拉韁繩的動作,指節舒展間,眼中閃過一絲回憶的柔和:“方才游廊風大,沈小姐卻能從容應對,倒讓朕想起去年秋獵,沈將軍在圍場應對驚馬的模樣。果然是將門教養,臨事不亂?!?/p>
蕭衍說罷,目光并未從她臉上移開,反而像是從回憶里抽身,更專注地看向眼前人。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墨玉帶鉤,沉默了片刻。
沈澄葭心中一凜,面上卻依舊平和,指尖在暖爐上輕輕摩挲,留下一圈圈淺痕。
她抬眼時,眼底蒙著一層水汽,似是被寒風浸得虛弱:“臣女蒲柳之姿,怎及得上父親萬分之一。不過是怕亂了場合,污了陛下與諸位貴人的眼,才強撐著罷了?!彼f完,輕輕咳嗽了兩聲,肩膀微顫,像是真的畏寒。
蕭衍望著她蒼白的面容,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,忽然話鋒一轉,似是不經意地提起:“前幾日李太醫入宮復命,說京中近來風寒盛行,不少貴女都染了病,需得好生將養。”
他的話音落下,恰一陣風過,枝頭紅梅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幾點,冰涼地砸在她的裙擺上,如同她此刻被悄然擊碎的心防。
蕭衍向前走了半步,目光如無形的手,輕輕鎖住沈澄葭的視線,聲音壓得更低,像落雪般輕卻篤定:“李太醫的醫術,朕一向信得過。他開的方子,想來是有效的?!?/p>
這話如同石子投入靜水。沈澄葭垂眸,看著自己繡鞋尖上融化的雪水,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細微的陰影,輕輕顫動。再抬眼時,那層氤氳的水汽已然散去,眼底是一片被雪洗過的坦誠與清明。她不再佝僂著肩,緩緩直起身,姿態如寒梅抖落積雪,露出其下堅韌的枝干:“陛下明鑒。臣女并非有意欺瞞,只是京中風雨欲來,臣女力薄,不得已,需借‘病’暫避鋒芒?!?/p>
蕭衍眼中閃過一絲贊許,像是發現了深藏的寶藏。他上前一步,走到石桌旁,抬手示意她坐下,指尖在石桌上輕輕敲了敲,節奏舒緩:“避風雨也好,借勢也罷,只要能守住根本,便是好手段。”他的目光落在沈澄葭泛白的指尖,順手將桌上的暖爐推到她面前。暖爐的溫度透過錦套傳來,帶著一絲親近的暖意。
亭中唯有雪落梅枝的細微聲響。就在沈澄葭以為這場寒暄即將結束時,他卻忽然開口,語氣依舊平淡,卻拋露出暗藏的關切:“朕近日聽內務府閑聊,說京中糧價近來微有浮動,連御膳房采買都比往日周折些。聽說你府中管事,對京內外的水路生意向來上心?”
沈澄葭拿起暖爐,掌心的暖意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。她抬眼,目光直視蕭衍,聲音堅定了幾分:“臣女確有留意。府中需為北疆籌備御寒物資,常與商隊打交道,倒也聽他們提過。水路上近來不太平,有些‘外路人’頻繁往來碼頭,連江南來的糧船,行船速度都慢了不少。”她頓了頓,指尖輕輕點了點暖爐邊緣,“臣女淺見,水路通則糧草暢,這根線若有異動,恐會牽累北疆軍需,絕非小事。”
蕭衍指尖在石桌上輕輕敲擊,目光深邃,像是能看透水路背后的暗流。“沈小姐倒是敏銳。”他似是贊許,又似是感慨,隨即語氣微沉,“京畿重地,糧帛動人心啊?!彼掍h在此處微妙地一頓,抬眼看向沈澄葭,像是在觀察她的反應,又似隨口提及對策,“不過所幸江南尚有戶做船運的舊族,世代守著碼頭,手上握著半數水路脈絡,有他們在,總還能穩住七八分局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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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吳郡那戶?”沈澄葭輕喃出聲,瞳孔微微一縮。外祖父在世時曾提過,吳郡陸氏雖久居江南,卻手握漕運命脈,是東南商事柱石。
她下意識屏住呼吸,腦中飛快將“水路異動”“外路人”與“陸氏”串聯起來,旋即察覺失態,指尖倏地收緊,重新握住懷中暖爐,借那一點暖意穩住心神。她垂眸思索一息,再抬眼時已將波動妥帖收起,語氣平穩卻難掩亮色:“陛下恕臣女失儀。外祖父曾說,那戶人家雖低調,卻是水路的‘定盤星’。若真能得他們援手,‘水路’這盤棋,或許就能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