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儀宮的暖閣內,百合香靄靄浮動,卻驅不散那份無形的、屬于權力中心的威壓。沈澄葭垂眸靜立,皇后方才那句“留在本宮身邊”的話語,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,在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。
司記女官……一方凈土……
每一個詞都帶著誘人的安穩,卻也像一道道無形的枷鎖。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白玉小瓶,那冰涼的觸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點,讓她不至于在皇后溫和卻極具穿透力的目光下失態。
絕不能進去。
那念頭如同淬火的鋼鐵,瞬間冷卻了所有動搖。一旦踏入宮門,便是畫地為牢。蘇先生的消息如何傳遞?吳掌柜的賬目如何查看?那些她借著郡主府名義、于病中靜養掩護下,小心翼翼織就的信息網絡,剛剛有些雛形,難道就要就此斷絕?困在深宮高墻之內,耳目閉塞,如同折翼之鳥,還能為父兄、為沈家做什么?
更可怕的是身份之變。如今她在暗,尚能于幕后籌謀,雖步步驚心,終有轉圜余地。一旦成了皇后近侍,便是將自己從棋手變成了棋子,還是一枚擺在明處、無比顯眼的棋子。一言一行皆被放大審視,再想行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手段,只怕是寸步難行。生死榮辱,皆系于他人之手,這絕非她所求。
而且,那鳳儀宮真是凈土嗎?太后白時雨視陛下與皇后為眼中釘,自己若靠攏中宮,便是直接成了白黨在后宮最醒目的靶子。屆時,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,那些殺人不見血的內宮手段,比朝堂攻訐兇險百倍。將自己徹底暴露于仇敵眼下,無異于自投羅網。
最重要的是,她重生一世,為的是什么?是為保全沈家滿門,是為阻止北疆烽煙再起,粉碎白黨引狼入室的陰謀!這一切,都需要她在宮外有更靈活的應變,需要她掌握市井消息,需要她暗中布局。若入了宮,便是自縛手腳,遠離風暴中心,空有抱負卻無力施展,豈不是本末倒置,誤了至關緊要的大事?
皇后的庇護固然誘人,但那金碧輝煌的宮墻,于她而言,不啻于一座會讓她前功盡棄、抱負成空的華麗囚籠。
心意已決,她深吸一口氣,壓下翻涌的心緒,毫不猶豫地離座,鄭重跪拜下去。姿態謙卑至極,聲音卻帶著一種溫柔的堅定,甚至因刻意營造的激動而微帶顫音:
“皇后娘娘天恩浩蕩,臣女……臣女感激涕零!”她抬起頭,眼中適時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,既有受寵若驚,更有一絲掙扎與決絕,“娘娘念及舊情,垂憐臣女,愿以鳳儀宮清凈之地庇護,此恩此德,臣女與沈家滿門,沒齒難忘!”
她微微停頓,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,才繼續道:“然而,正因臣女深知娘娘與陛下信重沈家,視沈家為股肱,臣女才更不敢……因一己之安危,而置陛下與娘娘統籌的大局于不顧。”
她語速放緩,力求字字清晰,展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深思熟慮:“今日朝堂,白黨雖暫退,其吞并北疆兵權、攪亂朝綱之心卻絕不會死。他們構陷臣女父兄,便是要動搖邊關軍心,為他們后續動作鋪路。臣女若入宮,固然能得娘娘庇護,得一隅安穩,卻也等于將自身置于明處,再難借官眷往來、市井流言,洞察那些暗處的蛛絲馬跡。”
“臣女不才,愿效古人之志,身處江湖遠,而心憂其君。”她言辭懇切,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真誠,“留在宮外,臣女或可借郡主府與京中官眷往來之便,為陛下與娘娘充當耳目。白黨與地方官紳的暗中勾連,市井坊間刻意散播的謠言,乃至……漕運、糧草調度上的些許異常,這些潛流,或許是深居宮內的司記女官,難以觸及的。”
她再次俯身,額頭輕觸微涼的金磚地面,聲音悶卻堅定:“因此,臣女冒死懇請娘娘,許臣女以‘外援’之身,為陛下與娘娘效力。但凡臣女在外有所風聞,必通過母親或絕對可靠的渠道,密奏于娘娘駕前。臣女在外,或能如同陛下與娘娘放在宮外的一只眼睛,一只耳朵,或許比將臣女拘于身邊,能看得更遠,聽得更清。”
“至于臣女自身安危,”她語氣轉為不容置疑的堅定,“經此一事,白黨短期內必不敢再對臣女輕舉妄動。況且,有陛下與娘娘的天威震懾,便是對臣女最好的保護。”
最后,她抬起眼,目光中充滿了孺慕與敬仰,輕聲道:“況且,能在宮外時時感念娘娘恩德,于心中將娘娘視為親近長輩敬仰祈佑,于臣女而言,這份心意與承歡娘娘膝下,并無分別。還請娘娘……成全臣女這份想為陛下與娘娘略盡綿力的赤誠之心。”
一番陳情,情理交織,既有大局分析,又有情感觸動,既拒絕了入宮,又提出了更具價值的效忠方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