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王廟偏殿的霉味是分層的。底層是青磚吸飽八百年雨水的濕冷,像浸在古井里的青銅劍,寒氣順著磚縫往骨縫里鉆;中層浮著香灰與供品腐敗的甜膩,混著燭油凝固的腥氣,倒像是供桌上那碗久放的蜜餞,糖霜化成了黏糊糊的膿;最上頭纏著蛛絲的腥,那些灰黑色的絲縷在穿堂風里簌簌震顫,細得像繃直的蠶絲,偏能兜住漏下的碎雨,水珠順著絲縷滾到盡頭,啪嗒砸在第七塊青磚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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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聲音里藏著回音,像兩口古井在地下蜿蜒相觸,井水晃蕩著撞出令人心悸的共鳴,連腳邊積著的枯葉都跟著發(fā)顫。
祝英臺屈膝時,靛藍裙擺掃過枯葉堆,卷起的塵埃在漏下的微光里翻涌。那光不是尋常天光,是殿外雨云漏下的殘陽,混著藻井雕花的陰影,在塵埃里拼出破碎的甲胄紋樣。藻井原該是描金繪彩的,如今只剩嶙峋骨縫,龍鳳浮雕的眼珠早被摳去,留下的圓洞成了蝙蝠巢穴。幾只油亮的蝠翼正貼著雕紋扇動,翅尖掃過
忠孝節(jié)義
的殘匾,木片剝落的輕響里,混著蛛絲震顫的嗡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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細得像春蠶啃食桑葉,偏巧撞在第七塊青磚的空腔上,回聲突然沉了下去,像被什么東西一口吞了。
指尖撫過青磚邊緣時,冰涼潮氣順著指縫往里鉆,混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腥甜。不是新鮮的血腥,是陳年血腥味浸透磚石的朽,又摻著鐵銹被雨水泡爛的澀。恍惚間竟像是紹興那場大雪里,風波亭梁柱滲出的殘血在此處凝結,歷經(jīng)八百年仍在緩慢氧化,連指腹都能觸到磚石表面細微的凹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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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血漬滲入磚縫后,被歲月風干皸裂的痕跡,像極了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。
咔噠。
暗格彈開的脆響驚得梁上蝙蝠撲棱棱飛起,翅尖掃過懸著的舊幡。幡上
精忠報國
四個字早褪成灰白,卻在蝙蝠飛起的瞬間,邊緣泛出極淡的紅光,像血珠在宣紙上剛暈開的模樣。桐木匣的銅鎖斷口參差不齊,顯然是被人暴力撬開過,鎖孔里卡著的半截指甲已經(jīng)發(fā)黑,角質層上還留著模糊的螺形紋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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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守廟人的粗糲指腹該有的紋路,倒像是女子的指甲,邊緣沾著一點胭脂殘屑,不知是哪個年代的香客,竟也想窺這匣中秘辛。
匣中鋪著的碎錦早褪成灰紫色,經(jīng)緯間纏著幾縷銀絲,湊近了看,能認出是南宋官窯織錦的纏枝蓮紋。半枚鎏金虎符斜嵌在中央,巴掌大的符身上裂紋縱橫:有的像被巨力掰斷的筋骨,有的像被烈火炙烤的龜甲,深褐色的紋路在鎏金映襯下,像極了被凍僵的血河突然凝固。最深的一道裂紋從符首貫到符尾,深處隱約可見幾道月牙形凹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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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岳飛當年在朱仙鎮(zhèn)接到第十二道金牌時,指節(jié)攥進鎏金里,硬生生摳出的憤怒,那力道至今仍能透過金屬傳來,壓得人指骨發(fā)酸。
祝英臺的指尖剛觸到符面,鎏金突然泛起刺目灼光。那溫度來得猝不及防,不是炭火的暖,是能把皮肉烤出油的烈,燙得她猛地縮回手,腕間纏繞的纏枝蓮符文卻瞬間刺痛起來。不是單一的疼,是無數(shù)根細針在皮肉下扎刺,順著血脈往心口鉆,連呼吸都帶出焦味。恍惚間竟覺得,這虎符里封存的不是金屬,是朱仙鎮(zhèn)上能把鎧甲曬化的烈日,眼前晃過幻象:金甲士兵在烈日下?lián)]戈,槍尖的反光能刺瞎眼,馬蹄踏過的土地冒起白煙,連風都帶著火星子,把
還我河山
四個字烤得發(fā)燙。
小心!
梁山伯的聲音里帶著急顫,他剛往前邁了半步,胸前那串拓片繩結竟無風自動。繩頭系著的雷峰塔拓本在頸間劇烈震顫,邊緣的宣紙抖出細碎毛邊,拓本上的磚紋突然活了,淡青色的紋路順著繩結往上爬,纏上他的指尖。虎符裂紋中滲出的黑霧順著祝英臺的腕骨往上攀爬,霧靄里浮出細密的齒輪齒痕,咔嚓咔嚓的轉動聲越來越清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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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時空錢莊的機械音,冷得像極北冰原的冰錐,猝不及防刺進顱骨:
【警告!火屬性污染源激活歷史因果鏈,清算程序啟動】
黑霧里突然浮出無數(shù)碎片:岳飛在帳中捶案的背影,十二道金牌疊在案上的寒光,朱仙鎮(zhèn)百姓攔馬的哭嚎,還有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,正把半枚虎符塞進磚縫。殿外突然傳來石屑剝落的脆響,細聽竟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石頭上刮擦,不是一下兩下,是持續(xù)不斷的、帶著狠勁的刮擦,石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,積起薄薄一層。祝英臺猛地回頭,只見殿外秦檜跪像空洞的眼窩深處,兩團青銅齒輪正緩緩咬合,銅綠色的齒牙間還卡著細碎石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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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當年百姓砸跪像時崩裂的石屑,此刻正被齒輪碾成粉末,發(fā)出磨牙般的聲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