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濃得像化不開的牛乳,沉甸甸地壓在香樟林的枝椏上。每片橢圓形的葉子都墜著銀亮的水珠,風過時,千萬點水光簌簌墜落,砸在墨姜的粗麻裙擺上,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。她蹲在青石旁翻找草藥時,指尖在蒼術與細辛間遲疑了許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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蒼術的斷面該是黃白色的,細辛的根莖該帶著馬兜鈴酸的辛味,這些本該刻在骨子里的圖譜,此刻卻像被晨霧泡軟的紙卷,字跡變得模糊不清。最后她抓起一把蒲公英,絨毛沾在指腹上,茫然地問:“這是。。。
治風寒的?”
魯班正在給最老的那棵香樟鑿鎮靈紋。這棵樹的樹圍要三個壯漢才能合抱,樹皮上布滿深褐色的裂紋,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。青銅鑿的鋒刃剛劃開樹皮,就有琥珀色的汁液涌出來,在晨光里凝成細小的珠,墜在鑿痕里,像樹靈含在眼角的淚。他回頭時,正看見墨姜把蒲公英塞進背簍,而真正要采的防風草被她踩在腳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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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昨夜她特意叮囑要多采的,說部落里的孩童又開始咳嗽,咳得像被風嗆住的幼獸。
“是防風。”
他走過去,撿起被踩蔫的草葉。葉片邊緣的鋸齒劃破了他的指腹,血珠墜在墨姜手背上,紅得像落在雪地里的山果。她卻像沒察覺,只是盯著自己編了一半的草繩發呆。那繩上的北斗七星紋路編到
“天璣”
位就亂了,本該交錯的纖維纏成一團,像她此刻混沌的眼神,被無形的霧靄蒙住了星子。
“繩斷了。”
她突然說,聲音輕得像香樟葉被蟲蛀的沙沙聲。
魯班低頭看向她膝頭的草繩,斷口處的纖維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,像被墨汁浸染的棉線。他猛地想起三天前,她曾蹲在武林湖邊洗手。那時湖水漫過她的手腕,水面浮著層不易察覺的油光,像凝固的晚霞,卻帶著一股陳腐的腥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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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來她就開始忘事,先是忘了巫祝奶奶教的草藥圖譜,對著紫蘇和薄荷喃喃自語;再是對著煮熟的陶罐發怔,手指一遍遍摩挲罐口的繩紋,那是她親手纏上去的保護符,她卻問:“這是什么?能吃嗎?”
那天夜里,他悄悄劃著獨木舟去了湖心。湖水在船底晃出細碎的光,像撒了把碎銀,卻泛著鐵銹般的腥氣,嗆得人喉嚨發緊。他用蚌殼舀了半殼水,密封在掏空的香樟果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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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果子是樹靈給的,去年祭祀時從樹洞里掉出來的,表皮還留著天然的螺旋紋,像個微型的漩渦,據說能鎖住水祟的氣息。
此刻那香樟果就掛在他腰間,用柔韌的藤條系著,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碰撞。他解下來,將水樣倒進陶碗。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落在碗里,像金針刺破了水膜,水分一點點蒸發,最后剩下的不是尋常湖底的淤泥,而是幾根發絲細的黑線。那些線在碗底蜷動,像極了巫祝奶奶臨終前畫的水祟符,只是她畫的符是朱砂色,帶著太陽的暖意,這些線卻是墨黑的,末端還帶著極小的鱗甲,在光下閃著幽光,像淬了毒的針。
“是黑魚精?!?/p>
老巫祝咽氣前,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他的手腕,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,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,“水祟藏在湖底三千年,專偷人的記性。。。
它怕木,怕活了百年的香樟魂。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