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韓世忠的信使剛到。”
他指節叩了叩案上軍報,紙頁被雨水洇得發皺,邊角卷起來,像只受傷的蝶。“撤軍”
兩個字是用朱砂寫的,此刻被水浸得暈開,像兩團凝固的血,沉得壓手。話音未落,帳外傳來木柴爆裂的脆響,是伙夫營在雨里生火,濕柴燒不透,煙順著風灌進來,帶著嗆人的草木灰味,混著遠處傷兵營飄來的草藥味,讓燭火又暗下去幾分,連帶著兩人的影子都淡了些。
孝娥拿起布巾蘸了蘸案邊的清水,銅盆里的水紋晃著跳動的火光,把她鬢角的白發照得格外清楚
——
那白發是去年護著傷兵突圍時,被凍雪染的,再也沒變黑過。她為他擦拭鎧甲上的血污時,甲片縫隙里嵌著的金軍毛發遇水蜷縮起來,根根分明,像細小的蛇。“你信他們嗎?”
她的聲音剛出口,就被帳外的雷聲劈成兩半,前半句撞在岳飛的鐵甲上彈回來,后半句混在雨里,聽起來有些發飄,“信那些在臨安城里圍著炭盆寫圣旨的官?他們知道河朔的麥子被馬蹄踩爛時,百姓是怎么哭的嗎?”
“我信的是河朔的百姓。”
岳飛按住她的手時,掌心的溫度燙得她指尖一顫。他掌心的老繭溝壑里還嵌著槍桿的木屑,蹭得她手背發癢。帳外的風突然變急,把帆布吹得鼓起來,像張繃緊的弓,發出
“咚咚”
的巨響,像是有千軍萬馬正在帳外列隊,馬蹄踏在積水里,濺起的水聲都聽得真切。遠處傳來士兵們加固營寨的吆喝,木桿插進泥地的悶響
“噗嗤噗嗤”,與雨聲、雷聲、馬蹄聲攪在一起,織成一張緊繃的網,勒得人胸口發悶。
孝娥抬頭時,正看見一道閃電劈過帳頂,那光白得刺眼,瞬間照亮了岳飛眼底的光。那光比燭火烈,能燒穿陰霾;比閃電沉,能墜進心底,像埋在灰燼里的火種,只等一陣風就能燎原。她忽然笑了,眼角的細紋里盛著雨水般的清亮:“等你收復開封,我要在湯陰的桃樹下釀桃花酒。”
她頓了頓,聲音輕得像雨絲,“去年逃難時路過湯陰,看見有棵老桃樹從斷墻里鉆出來,枝椏被炮彈削去大半,歪歪扭扭的,卻還在樹頂開了三朵花,粉嘟嘟的,像三個攥緊的小拳頭。”
帳外的風雨里,突然滾過一陣極輕的、齒輪轉動的咔嗒聲。不是帳外巡邏兵的甲葉碰撞(那聲音更鈍些),也不是戰馬的蹄鐵摩擦(那聲音更沉些),那聲音太規整,“咔嗒、咔嗒”,一秒一下,像有人在用青銅算珠細細清點什么,又像有只精巧的機關獸正踮著腳走來。孝娥望向帳外,雨幕深處有一點幽藍的光在晃動,那光不暖,帶著冰碴子似的冷,被密集的雨絲割成細碎的星子,貼在墨色的帳布上,像誰用針尖扎出的窟窿,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。
風從那窟窿里鉆進來,帶著刺骨的寒意,吹得燭火猛地矮下去,焰心變成了青紫色,差點熄滅。岳飛的手已經按在了槍桿上,銀槍的寒氣順著掌心往上爬,與體內翻涌的戰魂之火撞在一起,在他眼底燃起兩簇金紅的光。帳內的空氣突然變得黏稠,混著血腥味、藥味和潮濕的泥土味,像一鍋正在沸騰的濃湯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案上的《出師表》竹簡被這股氣浪掀得微微顫動,“興復漢室”
四個字在燭火下忽明忽暗,像在呼應他眼底的火。
“不管是什么東西在搗鬼,”
他的聲音比帳外的雨還冷,每個字都像淬了冰,“想擋著我收復河山,先問問我手里的槍。”
話音落時,他指尖已扣住槍纓,那紅絨被他攥得繃緊,滲出里面的潮氣。
帳外的齒輪聲突然停了。那點幽藍光像被風吹滅的燭火,倏地隱進雨幕里,連帶著那股詭異的寒意也散了些。只有帳外的雨還在下,砸在帳篷上
“噼啪”,砸在遠處的斷塔上
“咚咚”,砸在河朔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上,發出經久不息的轟鳴。那聲音里,有戰馬的嘶鳴,有士兵的吶喊,有《出師表》竹簡的微顫,更有槍尖對準前路的決絕,像是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廝殺,擂響了最烈的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