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爐沉入三潭印月湖底的那天,鉛灰色云絮像浸了水的棉絮般低低壓著湖面,將粼粼水波染成渾濁青黛。風裹著潮濕水汽掠過岸邊香樟林,老樹枝椏交錯如鬼爪,葉片相撞的沙沙聲里,混著遠處漁舟收網的木櫓輕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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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號子被風揉碎,倒像誰在蘆葦蕩深處低聲哼唱著古老的調子。
墨姜倚在船舷,指尖反復摩挲腕間香樟木珠。這串珠子被摩挲得發亮,指腹碾過每道凹凸刻痕時,能覺出木質纖維在體溫里漸漸蘇醒。這是魯班去年秋日用香樟老根所刻,彼時他蹲在香樟樹下,刻刀與木茬相觸的輕響里,還混著她撿花瓣時的碎步聲。木頭比人長情,
他將串好的珠子扣在她腕間,掌心余溫漫過珠串,能記住千萬次觸摸的溫度。
她忽然停手,指尖懸在最末顆珠子上。那道刻痕比別處深些,是去年她鬧著要刻朵完整的香樟花時,他不小心劃深的。此刻指腹壓在那道凹痕上,像被無形的線猛地拽向某個深淵,混沌意識里裂開細縫,漏進些微尖銳的光。
魯班。
她猛地撲去,雙臂死死圈住他脖頸,指甲幾乎要嵌進他后背粗布衣衫。慌亂間發間別著的香樟花瓣簌簌墜落,落在他肩頭、落在船板上,碎成星星點點的白。他身上的松香與新木屑味漫過來,像把生了銹的鑰匙,咔嗒一聲撬開混沌的記憶。我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。
她牙齒打顫,膝蓋不受控地磕著船板,發出沉悶的咚咚聲,夢里你背著那只青銅香爐走了,一步一步踩在水田里,腳印里很快灌滿了黑泥。我在后面追,喊你名字喊到嗓子都破了,你頭也沒回。
魯班的手掌按在她后心,粗麻布下的體溫透過布料滲來,帶著些微汗味與陽光曬過的暖意。她能覺出他指腹在她背上輕畫著圈,一圈又一圈,像安撫受驚的小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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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他獨有的方式,那年她被黑魚精的幻影嚇哭時,他也是這樣順著她的脊梁骨畫圈。
可船底突然傳來沉悶的撞擊,像有什么龐然大物用頭顱輕磕船板。漣漪順著木紋爬上她腳踝,岸邊的香樟葉被震得簌簌墜落,在水面鋪成碎綠的毯。墨姜的脊背瞬間繃緊,腳踝處傳來冰涼的觸感,像有條蛇正順著船板往上爬。
她低頭,見灰黑色的觸須正從泛著白沫的水里鉆出,吸盤
地貼在腳背上,像一枚枚冰冷的圖章。恐慌剛要漫上喉頭,指尖卻被觸須的溫度燙了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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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不是冰冷的滑膩,倒像溫溫的米湯。她忽然松開魯班衣襟,雙手輕輕撥弄那些滑膩的觸須,眼神里的驚懼褪成茫然的天真。水好暖和。
她仰臉而笑,指尖順著觸須往上爬,仿佛在觸摸一匹上好的綢緞,像小時候娘燒的洗澡水,冒著熱氣呢。魯班你看,它們在跟我玩呢。
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叫,可手卻像被蠱惑般,順著觸須往水里探。湖水漫過指尖時,她看見水面倒映的云影被攪碎,像打碎了一面脆弱的鏡子,鏡中那個驚慌的自己正一點點沉下去。
湖水漫過腰際時,她的裙裾在水中綻開如灰蓮,將那些下沉的香樟花瓣輕輕托著,像托起無數細碎的嘆息。她的手還跟著觸須輕晃,直到魯班的青銅鑿子帶著風聲劈下。觸須斷裂處騰起白煙,焦糊味混著水汽嗆得她劇烈咳嗽,這才茫然縮回手。指尖殘留著觸須滑過的黏膩,還沾著片半透明的魚鱗,在天光下亮得像誰遺落的碎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