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王廟的琉璃瓦在暴雨中炸開細碎的光,像被天神失手打翻的金粉盒,每一粒光塵都裹著雨珠的重量,砸在檐角的青龍紋瓦當時,竟濺起銀亮的水花。那水花里浮著的細碎金箔,原是祝英臺方才撕碎的聯姻請柬殘渣
——
紅綢被揉成了爛泥,金粉卻不肯安分,被狂風卷著貼在碑廊的石柱上,墨跡在水流中暈開,歪歪扭扭勾出個扭曲的
字,倒像張被人狠狠踩過的哭臉。
她站在岳飛雕像前,指節因攥緊最后一捧請柬碎片泛白,碎紙邊緣割得掌心發疼。這紙婚約,哪里是金契,分明是穿骨的釘。祝英臺垂眼盯著掌心里的碎片,金箔的棱角硌得皮肉發緊,像極了馬文才那雙總含著算計的眼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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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人時總帶著掂量,仿佛在估算一件貨物的成色。憑什么?憑什么姓氏、血脈、這些冷冰冰的字據就能捆住一個人?她忽然想起梁山伯在書院后山折給她的那支野菊,花瓣薄得像蟬翼,風一吹就顫巍巍的,卻偏在石縫里扎了根,比院墻上的爬山虎更有韌性。鎖鏈勒進皮肉的鈍痛從腕間傳來,她咬著牙想,馬文才說得對,這金契是烙在血脈里的,但誰規定烙印不能被燒熔?
那些撒落在青石板上的金箔突然違背重力升起,在雨幕中拼出半張神族賬簿的虛影。賬簿邊緣卷著焦痕,像是被大火啃過一口,每道折痕里都滲出暗紅的液體,黏糊糊的,順著她的手腕纏成鎖鏈。符文在皮膚下游動,像一群不安分的小蛇,被鎖鏈勒出細密的血珠,滴在青石板上竟燃起幽藍的小火苗,火苗舔著雨水,發出滋滋的輕響。
徒勞。
馬文才的黑傘壓得很低,傘檐幾乎要蹭到地面,傘骨在風雨里發出金屬摩擦的尖嘯,像有無數根針在刮擦耳膜。他緩步走來時,雨絲在他周身突然凝固成冰棱,長短不一地懸在半空,掌心的青銅算盤正自動噼啪作響,算珠上的
馬
二字被雨水泡得發脹,像要從木頭里掙脫出來。
你以為扯碎幾張紙就能斷金契?他突然抬手,算珠應聲崩裂成無數細針射向祝英臺,針尖閃著淬毒般的冷光,
看看你血脈里的烙印
——
細針穿透雨幕的瞬間,祝英臺腕間的鎖鏈突然發燙,燙得她幾乎要叫出聲。原來不是枷鎖在收緊,是它們在怕。她感覺到皮膚下的符文在躁動,像有無數只手要沖破禁錮,指甲刮得皮肉發麻。那些細針明明該刺進血肉,卻在靠近時被一股灼熱的氣浪彈開
——
是了,這熱流里藏著李亞仙撞碎琵琶時的決絕,弦斷的脆響還在耳畔,她褪下金釵砸向權貴的狠勁,比鎖鏈更硬;是蘇小小拒入朱門的傲氣,她在西泠橋邊種的紅梅,年年頂著風雪開花,根須扎在泥里,也比這金契活得舒展。她們的骨頭化成了灰,也比這金契硬氣。符文掙破皮膚的剎那,她甚至聽見了千年前的嘆息,那些被命運扼住喉嚨的女子,此刻都在她血脈里睜眼,睫毛掃過心尖,帶著滾燙的溫度。
半空突然凝出火紅色的蝴蝶,翅膀扇動著,帶起燒焦的氣息,翅尖還沾著未熄的火星。蝴蝶撞向冰棱的剎那,馬文才聽見算盤里傳出孝娥血書被焚的脆響,紙頁蜷曲的聲音清晰得像在耳邊,算珠上的字跡突然開始剝落,碎成齏粉混進雨里。
梁山伯的身影從碑后閃出時,懷里的雷峰塔金粉正發出嗡鳴,像有無數只小蟲在里面振翅。祝英臺的心猛地一跳,是他。他的青衫被雨水泡得發沉,頭發貼在額角,卻掩不住眼里的亮。她看見他揚手撒出的金粉在雨里化作千萬道金線,細得能被風扯斷,卻閃著韌勁兒,像他們曾在書院后巷牽過的那根棉線
——
那時他教她紡線,線軸轉得飛快,棉線從指間溜出去,細得幾乎看不見,他卻笑著說
線再細,擰在一起就斷不了,偏偏就系了這么多年。金線撞上孝娥殿壁畫的瞬間,岳飛槍尖滲出的朱砂順著槍桿爬向題詞,還我河山
的
字最后一筆突然彎折,在墻面上拖出長長的血痕,暈染開來,竟顯出一行新字:「金非枷,乃淬火之器」。
金是淬火之器。祝英臺咀嚼著這幾個字,腕間的鎖鏈燙得更厲害,幾乎要烙進骨頭里。她突然想起梁山伯曾給她講過的故事,干將莫邪鑄劍時,要投入至親的血才能成器,爐火舔著劍坯,把血肉熔進去,才煉出能斬斷萬物的鋒刃。原來最硬的金,從來不是用來鎖住誰,是用來燒出一條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