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是尚未研勻的松煙墨,正順著香樟林的黛色輪廓緩緩洇開。最濃處能漫過成人的肩,淺處卻只夠打濕腳踝的草鞋,在青石板上暈出淡淡的潮痕。魯班的手掌貼著最粗壯的那棵樹干,樹皮皸裂的紋路像老巫祝刻滿咒語的龜甲,指腹碾過處,竟有琥珀色的汁液從裂隙滲出,在他掌心積成枚銅錢大的水洼
——
水洼里浮著的并非他清癯的倒影,而是三百年前此樹初生根須時的模樣:嫩黃的須根在洪荒泥土里試探著舒展,頂破一枚伏羲親手埋下的玉琮殘片。
傳說這片香樟林是天皇伏羲親手栽種的
記年木,每道年輪都藏著天地運行的密碼。尋常人只見春發(fā)秋落,唯有身懷異稟者能窺見其神性流轉(zhuǎn)
——
比如此刻樹身滲出的汁液,在晨光里流轉(zhuǎn)著紫微垣的星芒,落在魯班虎口的舊繭上,竟?fàn)C出細(xì)碎的金斑。
三百二十七圈了。
他屈起指節(jié)輕叩樹干,咚
——
咚
——
的回聲里混著模糊人語。那是樹靈在數(shù)自己的年歲,聲音裹著老樹皮般的粗糙質(zhì)感,混在空洞的回聲里,像部落里最老的巫祝用獸骨梳刮過陶甕的內(nèi)壁。
墨姜蹲在三丈外的青石上捆草藥,背簍里的蒼術(shù)葉片凝著露水,水珠滾落時在草繩上串成一串透明的鏈。鏈節(jié)間流轉(zhuǎn)的微光泛著玉色,竟與《山海經(jīng)?大荒南經(jīng)》記載的
不死草
汁液一般無二。她忽然抬頭,指尖劃過一片卷曲的老葉,葉片背面的焦黑斑點在晨光里漸次亮起,恍惚能看見上古旱魃過境時的熱浪,正從那些星點狀的焦痕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。
當(dāng)時它把根往地下扎了三里。
墨姜的聲音帶著草木清氣,吸到黃泉的水脈時,須根上都結(jié)著冰碴呢。
她將一束細(xì)辛塞進(jìn)魯班背簍,指腹蹭過他虎口的新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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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昨夜打磨青銅鑿時不慎劃的。血珠墜在香樟暴露的根須上,竟被樹皮貪婪地吮了進(jìn)去,留下一點朱砂似的痕,像誰在老樹的皺紋里點了顆胭脂。
魯班忽然解下腰間青銅鑿,鑿身刻著
紋樣,是祖師爺傳下的法器。據(jù)說當(dāng)年大禹治水時,便是用這鑿子在龍門山刻下鎮(zhèn)水符。他按住樹干西側(cè)那道雷擊的舊痕,鑿子落下的瞬間,樹皮沒有崩裂,反而開出細(xì)小的木花。那些花是淡金色的,旋即凋謝,在樹身留下螺旋狀的紋,每一圈都嵌著清晰的星斗軌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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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他從《考工記》殘卷里學(xué)的
鎮(zhèn)靈紋,能將草木的記憶鎖進(jìn)年輪深處,免得被妖邪盜去做了魘鎮(zhèn)。
昨夜我夢見句芒了。
他喘著氣擦汗,額角汗珠墜在鑿痕里,化作閃著金光的樹膠。木神的臉隱在青綠色的霧氣里,聲音像新抽的竹芽般脆生生的:武林水底下壓著黑魚精的骸骨,是大禹治水時沒清干凈的孽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