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雪的寒氣順著窗欞縫隙往里鉆時,鄭元和正將第四盞新豐酒傾入喉間。檐角的冰棱斷了半截,墜在青石板上砸出細(xì)碎的白,冷風(fēng)卷著雪粒子撲在窗紙上,鼓出一個個圓滾滾的包,又被他呵出的酒氣燙得慢慢癟下去。蜀錦襕衫上的流云紋原是金線織就,此刻被酒液浸得發(fā)沉,墨色酒痕順著云紋的褶皺往下淌,倒像把天上的流云揉碎了,混著雪水沉在衣料里。他抬手抹了把臉,指腹觸到眼下的青影,糙得像摸著塊浸了夜露的老玉。
樓下琵琶聲忽斷忽續(xù),弦音里裹著平康坊特有的脂粉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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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上好的薔薇露混著劣質(zhì)鉛粉的味道,甜得發(fā)膩,偏又被檐角滴落的雪水聲泡得發(fā)渾,把這冬夜熬成了一鍋溫吞的漿糊,稠得讓人喘不過氣。有醉漢在樓下摔碎了酒壺,青瓷碎在雪地里,濺起的酒珠瞬間凝成細(xì)小的冰碴,倒比琵琶弦更脆些。
老鴇用涂著蔻丹的指甲叩著桌面,赤金戒指上的鴿血紅寶石在燭火下流轉(zhuǎn),映得她眼角笑紋里的精明愈發(fā)刺目。那蔻丹紅得發(fā)紫,像是用胭脂混了蜜調(diào)的,指甲劃過桌面時,留下道淡淡的紅痕,與銀票上的朱印倒是相映。“公子可知,吏部侍郎家的千金,腕間東珠串每顆都有拇指大?”
她將那張蓋著朱印的銀票往前推了推,票面邊緣的夔龍紋被她指尖戳得微微發(fā)皺,“那串珠子往佛前供三天,就能換平康坊半條街的脂粉,李亞仙那支銀簪
——”
她故意頓住,眼尾的笑紋堆得老高,看著鄭元和攥緊酒盞的指節(jié)泛白,“前日我見她用粗布擦了又擦,簪頭鴛鴦的翅尖都磨平了,活像兩只褪了毛的雞。”
酒盞在掌心硌出的月牙突然泛白。鄭元和眼前晃過昨夜的燭影:李亞仙坐在銅鏡前,綠綾衫的袖口磨出了毛邊,露出的皓腕上有道淺淡的紅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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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前日替他擋惡少的鞭子時留下的。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,薄得像張一捅就破的紙,她卻坐得穩(wěn),正用細(xì)針縫補(bǔ)他被惡少撕破的襕衫。發(fā)間那支素銀簪隨著低頭的動作輕輕顫動,簪頭交頸的鴛鴦翅膀下,竟藏著圈極細(xì)的螺旋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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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極了他幼時在祖父舊藏的良渚玉琮上見過的紋路,那玉琮浸在水里時,紋路會浮起細(xì)碎的光。
“這料子滑,”
她抬眼時,睫毛上落著層細(xì)小的絨毛,被燭火映得半透明,“得用雙股線才能縫牢,就像……
就像兩個人攥著手,才不容易被風(fēng)拆散。”
她說話時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銀簪上的螺旋紋,那處的金屬被體溫焐得發(fā)燙,倒比燭火更暖些。他那時正盯著她鬢角的碎發(fā),沒留意她縫補(bǔ)的針腳,此刻才想起那針腳竟是斜斜的螺旋形,繞著破口轉(zhuǎn)了三圈,像在布料上畫了個小小的符咒。
瓷片碎裂的脆響劈碎了回憶。鄭元和看著自己的血珠墜在銀票上,將那串足以買下半條街的數(shù)字泡成模糊的紅。血痕漫過票面的夔龍紋時,竟詭異地繞開了某個角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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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里不知何時沾了點(diǎn)暗紅粉末,遇血便暈開,顯出與銀簪螺旋紋如出一轍的印記。老鴇的驚呼聲仿佛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飄來,他只聽見胸腔里的轟鳴,像有什么東西正順著血脈往上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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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她縫補(bǔ)時哼的那支吳歌,調(diào)子竟與今早路過岳王廟時聽到的祭歌隱隱相合,尾音都帶著點(diǎn)顫巍巍的上揚(yáng),像被風(fēng)吹得打卷的線;是銀簪上的螺旋紋在燭火里流轉(zhuǎn),像被喚醒的密碼,每道紋路里都藏著細(xì)碎的光。
“你不懂。”
他的聲音像被酒泡脹的棉絮,又沉又啞。血珠順著指縫淌在青石板上,暈開的暗紅花瓣里,他忽然看清磚縫里嵌著的細(xì)小白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