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絲是三月天里最執拗的寒,斜斜地織,像無數根凍僵的銀線,抽在臉上是針尖似的疼。風裹著湖腥氣掠過來,卷得柳絲貼在青石板上,濕漉漉的,像誰垂落的淚巾。青石板縫里的殘雪還沒化透,被雨一泡,竟滲出些青灰色的冰碴子,混著濕土的腥氣鉆進鼻腔,那涼意順著喉管往下滑,直凍得肺葉發緊。鄭元和裸露的手背往磚上一按,磚面的冷像活物似的往骨頭縫里鉆,比冰窖里的鐵更甚,手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全豎起來,根根都裹著寒氣,雞皮疙瘩爭先恐后地冒出來,順著腕子爬向手肘,連帶著胳膊肘的舊傷都泛了酸。指甲縫里的泥垢早和血痂擰成了團,黑紅黑紅的,每往下刨一下磚,指骨就發出
“咯吱”
的響,像老槐樹被凍裂的枝椏,他卻渾不覺疼
——
掌心那截銀簪的斷口還嵌在皮肉里,銹跡順著血痕往骨縫里鉆,日夜啃噬著神經,倒把皮肉的痛蓋了過去,只剩心口那點空,空得能盛下整湖的冷雨。
懷里的半塊麥餅硬得能硌碎牙,是三天前從宜春院后門的垃圾堆里撿的,霉斑像蛛網似的爬在餅皮上,此刻胃里的灼燒感像團野火,卻遠不及心口那處空落落的冷。他低頭看了眼懷里的白布包,布角已經被雨水泡得發漲,下沿的輪廓越來越僵硬,像塊浸了冰的石頭。突然就想起亞仙斷氣前攥著他手腕的模樣,那時她的指腹還帶著溫度,比暖閣里的炭盆淺些,卻剛好能焐熱他手背上的凍瘡,輕輕摩挲著他為她打的銀簪上的螺旋紋,氣息裹著藥味,軟得像要化在雨里:“想看看西湖的春天。”
那聲音落進他耳里,軟得像團棉花,卻在他心上砸出個大洞,洞里灌滿了風,嗚嗚地響。
記憶里的暖閣忽然漫了過來。宜春院的炭火燒得正旺,炭塊偶爾
“噼啪”
爆開火星,落在銅爐沿上淬成細碎的暖。亞仙坐在窗邊描眉,螺鈿粉盒里的青黛香混著她發間的茉莉氣
——
那茉莉是清晨剛掐的,還帶著露水的潤,在暖融融的空氣里漫成一片溫柔的霧,吸進肺里都是甜的。他湊過去替她遞過眉筆,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垂,燙得像顆小太陽,連帶著他的指尖都發了麻。她嗔怪地拍開他的手,鬢邊的茉莉落了朵在他手背上,香氣鉆進毛孔,竟在皮膚里生了根似的,直到此刻,那點香還藏在皮肉深處,被雨一激,反倒更清晰了。而現在,只有冰冷的磚面硌著他的肋骨,像塊浸了雪水的鐵,把那點殘存的暖意凍得結結實實,連骨頭縫里都結了冰。
泥漿里混著他的血,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紅的痕,順著磚縫蜿蜒成細小的河,河水里漂著他磨掉的皮屑,像碎在水里的星。三日前的景象突然撞進腦子里:老鴇扯著亞仙的頭發往廊柱上撞,木柱被撞得
“咚咚”
響,像敲在他的天靈蓋上,震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。“賤籍就該認命!”
老鴇的罵聲淬了毒,帶著唾沫星子濺在亞仙臉上,亞仙的銀簪從云鬢間滾落,在宜春院的紅地毯上彈了兩下,那脆響像冰棱斷在空里,尖得能剜心,扎得他耳膜生疼。那時亞仙的哭聲碎在琵琶聲里,像被揉爛的薔薇花瓣,混著琵琶的弦音飄過來,每一片都帶著刺。而他只能攥著那卷被淚水打濕的詩稿,眼睜睜看著她腕間的玉鐲在柱上撞出蛛網般的裂
——
玉鐲的裂紋里滲著血,就像他此刻支離破碎的心,縫都縫不起來。
他正用那斷裂的簪子在磚縫里刻
“等”
字。簪頭的螺旋紋磨得發亮,螺旋紋嵌進指腹的嫩肉里,每轉一下都像在骨頭上雕花,血珠順著紋路爬到簪頭,在雨里亮得像星,卻比星子燙,燙得他指尖發顫。第七十三塊磚砌上去時,簪子突然
“啪”
地斷了。斷口處的尖刺猛地扎進掌心,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來,與白布包里滲出的暗紅液體融在一起,在青石板上暈成一朵殘缺的花,花瓣的邊緣還在微微顫動,像亞仙臨終前沒閉緊的眼。
鄭元和盯著那截斷簪,喉嚨里涌上股腥甜,像吞了口燒紅的鐵。亞仙總笑著說他寫的字
“太軟,像沒長骨頭”,說這話時她的指尖正點著他的詩卷,指腹的薄繭蹭過紙面,發間的茉莉落了片在
“相思”
二字上,把那兩個字染得香軟。他忽然笑了,笑得胸腔里像有把鈍刀在攪,咳出來的血沫子濺在磚上,和雨混在一起,紅得發黑。伸手蘸著掌心的血,在磚面那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