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珠砸在祝英臺的睫毛上,碎成細小的水霧,涼絲絲地沁進眼瞼。那涼意順著眼角滑進鬢角,混著鬢邊碎發上的雨水,在耳廓下方積成一小汪水洼,又順著下頜線滴落,砸在墓前青石板上,濺起更小的水花。她站在這片連綿的雨幕里,黑色風衣早已被浸透,布料緊緊貼在背上,勾勒出肩胛骨繃緊的弧度,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。笑聲混著雨聲撞在墓磚上,那些被千年雨水泡得發脹的青磚突然發出細微的嗡鳴,不是沉悶的回響,而是像有無數根繃緊的琴弦在磚縫里共振,帶著某種古老而執拗的頻率,順著空氣鉆進她的耳朵。腕間的符文驟然暴起紅光,不是平緩的亮,是帶著鋸齒狀的灼痛猛地鉆進皮肉
——
那痛感順著尺骨往上爬,在肘關節處擰成一個滾燙的結,與記憶碎片里李亞仙被老鴇扯著頭發撞向廊柱時,那種從頭皮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戰栗,完美重疊。
她低頭時,正看見磚縫里滲出的暗紅液體順著腳踝蜿蜒。那液體不像水那樣順流而下,反倒像有生命的藤蔓,帶著黏滯的質感,在青石板上倔強地畫出螺旋狀的紋路。每一圈都比前一圈更清晰,色澤也更深沉,到第三圈時,竟與她腕間符文的纏枝蓮圖案嚴絲合縫地對接,形成一個不斷旋轉的紅環。環內的雨絲突然停滯,水珠懸在半空,像被無形的力量定格,折射出無數個重疊的影子:有她此刻緊蹙眉頭的側臉,下頜線繃得像拉直的弓弦;有李亞仙舉著銀簪、背影決絕的模樣,肩頭還落著幾片從宜春院帶出來的、繡著金線的花瓣;還有個模糊的青衣人影在雪地里跪著,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,仿佛要將什么信念刻進冰冷的大地,雪花落在他微駝的背上,積起薄薄一層白,卻蓋不住那股近乎自毀的執拗。
“壞賬?”
祝英臺彎腰按住那塊嵌著血晶的磚,指尖剛觸到表面就被燙得猛地縮回手,指尖殘留著灼燒般的痛感,仿佛碰過燒紅的烙鐵。磚下傳來的搏動強勁而規律,咚、咚、咚,像有顆被埋了千年的心臟,在厚重的泥土與磚石之下,正在緩緩復蘇,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撼動大地的力量。“爸您看這磚縫里的東西,它們在燒
——”
她深吸一口氣,重新按住磚塊,這次任由那灼痛順著指尖蔓延,爬上手背,在皮膚下織成細密的網,“像李亞仙當年攥著銀簪時掌心的火。您總說她是家族史冊里該被刮掉的污點,可這火,連千年的雨水都澆不滅。”
血晶突然炸開細碎的光粒,不是四散飛濺,而是有秩序地在雨幕中拼湊出平康坊的剪影。輪廓漸漸清晰,她看見宜春院的雕花窗欞,繁復的纏枝牡丹花紋在光粒中若隱若現,窗紙上映著晃動的人影與曖昧的燈暈;看見老鴇那枚鑲著鴿血紅的金戒指,正帶著狠戾的力道往李亞仙眉骨上戳,那抹刺目的紅在光粒中尤為扎眼,像一滴凝固的血;銀簪從發間墜落的弧光里,鄭元和在雪地里畫螺旋的指節泛著青白,透著絕望的堅持,雪花落在他凍裂的唇上,瞬間融化成水,混著什么溫熱的液體滴進雪地里,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。祝英臺的指甲深深掐進磚縫,血珠從指尖滲出,滴在光粒組成的剪影上時,那些虛幻的畫面突然泛起漣漪,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入石子。老鴇尖利的笑聲穿透漣漪,像淬了冰的針,刺破雨幕狠狠扎進耳朵:“小蹄子還想攀高枝?也不看看自己的賤籍!鄭氏公子是什么身份,能瞧上你這爛泥地里的貨?”
電話那頭的翻書聲戛然而止,只剩下電流細微的滋滋聲。“英臺,”
祝公遠的聲音像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,帶著金屬摩擦的澀感,每一個字都顯得滯澀而沉重,“李亞仙最后被埋進這墓里,連塊像樣的碑都沒有。”
他停頓了一下,背景音里傳來青銅燭臺被碰倒的輕響,細微卻清晰,仿佛能看見他枯瘦的手指在古籍旁慌亂的模樣,“她的反抗,不過是讓鄭氏家譜多了一頁需要銷毀的記錄,僅此而已。就像一陣風吹過,連痕跡都不會留下。”
“可她的血滲進了磚里,融進了這墓的骨血里。”
祝英臺盯著血晶中浮現的銀簪螺旋紋,符文的灼痛順著血管一路爬向心臟,在左胸處凝成一團溫熱的氣,帶著奇異的力量,讓她的心跳與那墓下的搏動漸漸合拍。她忽然想起熵昇教資料里記載的
“情感結晶半衰期”——
神族傲慢地認為人類情感脆弱不堪,會在百年內完全消散,可眼前這團火,分明在越燒越旺,帶著不容置疑的生命力,像燎原的野火般勢不可擋。“就像這符文燒在我身上
——
您以為是神族套在祝家脖子上的枷鎖,可我覺得,是有人在千年前就埋下的火種,等著被點燃的一天。”
墓磚突然劇烈震顫,那些暗紅的液體仿佛受到感召,沖破雨幕,在半空凝成鄭元和的筆跡:“熬成鋼,熬成火”。字跡邊緣泛著金紅的光,與她腕間符文的光芒如出一轍,相互呼應,形成一個閉合的環。祝英臺伸手去觸,那些字跡卻化作滾燙的血珠,順著她的指尖流進符文里。腕間的灼痛驟然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種陌生的溫熱,仿佛有股暖流在血脈中涌動,又仿佛李亞仙的指尖正貼著她的皮膚,帶著歷經歲月沉淀的溫度,輕輕畫著那個通天地的記號
——
一圈,兩圈,三圈,每一筆都帶著平康坊的脂粉香和雪地里的凜冽寒氣,交織成一種復雜而深刻的印記,刻進她的骨血里。
“爸,”
她的聲音在雨聲里異常平靜,平靜得像暴雨中突然靜止的湖面,不起一絲波瀾,“您說要清理壞賬?”
她低頭看著磚縫里重新滲出的血晶,這次它們不再是零散的顆粒,而是聚成了一朵半開的薔薇,花瓣上還沾著細小的蠶絲,那是屬于某個時代的痕跡,是宜春院姑娘們衣襟上常見的料子。“可這墓里的每塊磚都在說,被碾碎的從來不是野草,是那些試圖掩蓋真相的塵埃。野草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,就像她們從未熄滅的魂。”
掛電話的瞬間,血晶中老鴇的臉突然扭曲成獰笑,那雙涂著蔻丹的手從光粒里猛地伸出來,指甲縫里還沾著宜春院的脂粉,帶著怨毒的氣息直抓她的手腕。祝英臺側身避開時,腕間符文突然亮起飽和的紅光,如同黎明破曉時的第一縷霞光,刺破濃重的黑暗。那些沸騰的血晶瞬間倒卷而回,在墓磚上凝成完整的螺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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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銀簪上的紋路、與她腕間的符文分毫不差,像個被激活的古老契約,在雨幕中散發著莊嚴而強大的氣息,將整個墓地籠罩其中。
雨水中,她仿佛看見李亞仙舉著流血的掌心站在對面,眼神堅定如磐石。千年前的雨和現在的雨在她們之間交融,匯成一條時光的河流,河面上漂浮著無數記憶的碎片。李亞仙掌心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,開出一朵又一朵暗紅的花,順著雨絲,沿著螺旋紋,一路爬向她的腳邊,仿佛在完成一場跨越千年的接力。而那些被血浸潤的磚縫里,竟有細小的綠芽頂破鹽晶,是亞仙草的幼苗,帶著頑強的生命力,正借著這跨越千年的火,怯生生地探出頭來,迎向這風雨飄搖的世界。葉片上還掛著晶瑩的雨珠,折射著符文的紅光,像一顆跳動的心臟,充滿了無限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