煙雨樓的燈火在黃昏的雨霧中暈開一片暖黃,卻驅(qū)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陰冷。樓內(nèi)熏香濃烈得發(fā)膩,混雜著酒氣、脂粉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腐氣息,像是動力泉調(diào)控下刻意營造的“人間煙火”,掩蓋著其下冰冷的規(guī)則。陶師兒抱著琵琶,坐在略顯偏僻的角落,素白的衣裙在周遭濃艷的色彩中如同一株清冷的蓮。她的目光低垂,落在琴弦上,仿佛要將自己與這喧囂隔開。
老鴇劉氏,一張臉皺縮得如同被歲月和算計反復(fù)揉搓的核桃皮,晃動著腕上沉甸甸的金鐲子,那鐲子隨著她夸張的動作發(fā)出刺耳的“篤、篤”聲,敲在桌面上,也敲在人心上。她踱到陶師兒面前,渾濁的眼珠掃過她,用一種混合著貪婪與訓(xùn)誡的口吻道:
“師兒啊,別總端著那副清高樣兒!女人的身子是土,”她肥厚的手掌拍在自己豐滿的胸脯上,激起一陣脂粉味,“男人的錢是水!土得有水澆,才能開出值錢的花兒來!懂不懂?咱們這行,講的就是這個‘生’字!你呀,多笑笑,多給那些爺們兒遞遞眼色,這‘水’不就來了?”
她口中的“生”,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銅臭和神族“陰德銀行”那套物化倫理的冰冷。那金鐲子的光澤,在陶師兒看來,與時空錢莊熔鑄“記憶硬幣”的冷光別無二致。
王宣教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,帶著一身河坊街雨巷的清冽水汽,與樓內(nèi)的濁悶格格不入。他的目光穿過繚繞的煙霧和浮動的光影,徑直落在陶師兒身上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。他無視了其他招呼的姑娘,徑直走到陶師兒面前的桌旁坐下,聲音溫和卻清晰:“煩請?zhí)展媚铮僮嘁磺镀缴陈溲恪贰!?/p>
陶師兒的心弦隨著他的名字被輕輕撥動。她抬起頭,對上那雙清亮的眸子,里面沒有狎昵,只有一種純粹的欣賞,甚至。。。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。這目光像一道微光,刺破了煙雨樓的渾濁。她微微頷首,指尖撫上冰涼的琴弦。
當?shù)谝粋€音符流淌出來時,周遭的喧鬧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。她的指尖在弦上跳躍、揉捻,時而如雁鳴清越,時而如沙丘綿延。那琴音不再僅僅是技藝的展示,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傾訴,一種對廣闊天地、自由翱翔的渴望。她眼中的清冷褪去,燃起細碎而明亮的光,如同將暗夜星河揉碎了,撒入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潭,水波蕩漾間,碎星沉浮,美得驚心動魄,卻也脆弱得令人心碎。這光,是她被神族圈養(yǎng)的“水”性靈魂深處,對“自由”本能的呼應(yīng)與燃燒。
一曲終了,余音在濁悶的空氣里裊裊盤旋,如同最后一只孤雁消失在遙遠的天際。陶師兒的手指懸停在微顫的琴弦上,眼中的星光漸漸斂去,重新覆上一層薄冰。她看向王宣教,聲音平靜,卻像冰冷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:
“王公子,您不該來的。”
她刻意避開他灼熱的目光,視線落在他微濕的肩頭。
“我是劉媽媽精心栽培的‘搖錢樹’,根系扎在這煙雨樓的‘土’里,靠人澆灌的‘水’活著。您是前程似錦的書香門第,根在清流士林的‘土’中,自有源頭活水。咱們。。。”她頓了頓,仿佛吐出這個詞需要極大的力氣,“。。。是水里的油,就算靠得再近,也終究混不到一塊兒去。何必。。。徒惹塵埃?”
她的話語里充滿了神族灌輸?shù)摹半A級倫理”和“宿命論”,試圖用冰冷的現(xiàn)實筑起一道堤壩,隔絕他那讓她心湖泛起漣漪的目光。
王宣教靜靜地聽著,臉上沒有慍怒,只有一種深沉的憐惜。他沒有反駁她關(guān)于“油水”的比喻,而是從懷中珍重地取出一支玉簪。簪體溫潤,是上好的羊脂白玉,簪頭精雕細琢著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,翅膀薄如蟬翼,在樓內(nèi)的燈火下幾乎透光,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簪體,破空而去——這是“自由意志”最精妙的具象,是水屬性靈魂最渴望的姿態(tài)。
“這是我娘留下的。”王宣教的聲音低沉而溫柔,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,“她說,這簪子有靈性,能護著。。。心上人。”他輕輕拉過陶師兒微涼的手,無視她輕微的顫抖,將溫潤的玉簪放入她掌心。他的指尖溫暖,甚至帶著一絲灼熱,與她冰涼的肌膚相觸,燙得她心尖一顫,幾乎握不住那支仿佛有生命的簪子。
“師兒,”他凝視著她驟然抬起、充滿震驚和慌亂的眼眸,一字一句,清晰地說道,聲音不大,卻像投入死水的巨石,在她靈魂深處掀起驚濤駭浪,猛烈地撞擊著神族灌輸?shù)谋湟?guī)則:
“水和油混不到一起,沒錯。但你別忘了——”
“火,能讓它們沸騰!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,陶師兒腕間被衣袖掩蓋的地方,那道淡藍色的、象征“動力泉”束縛的契約符文,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燒,猛地一跳!一股尖銳的刺痛伴隨著前所未有的灼熱感,自符文處猛地炸開,瞬間席卷她的四肢百骸!這痛楚并非來自神族的懲罰,更像是一種沉睡的力量被這“火”的宣言強行喚醒,在她血脈深處發(fā)出震耳欲聾的咆哮!是憤怒?是渴望?還是。。。破釜沉舟的決絕?
她握著玉簪的手猛地攥緊,指節(jié)發(fā)白,那振翅的蝴蝶仿佛要嵌進她的血肉里。簪子的溫潤觸感此刻變得滾燙,與他掌心殘留的溫度一起,在她冰冷絕望的“水”世界中,投下了一顆足以焚盡一切枷鎖的“火種”。煙雨樓渾濁的空氣似乎凝固了,老鴇劉氏的金鐲子也忘了敲擊桌面,遠處漕幫打手的呼喝聲變得模糊。只有那句“火,能讓它們沸騰!”在她腦海中反復(fù)轟鳴,與符文灼熱的劇痛交織,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,點燃了第一簇名為“反抗”的烈焰。
長橋下的水波,似乎也在這一刻,無聲地沸騰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