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渚遺址的陰時總比別處更沉。鉛灰色的云團(tuán)低低壓在玉琮形的山坳上,連風(fēng)都似被無形的手攥住,遲遲不肯掠過層疊的樹影。雨,便在這樣的凝滯里搶先一步落下,不是尋常的淅瀝,而是帶著鈍重的決絕,砸在香樟王皴裂的老皮上,發(fā)出類似鈍鋸割木的悶響
——
那聲音里沒有流動的輕快,反倒像整座林子在倒吸一口氣,將天地間漫漶的濕冷,連同三千年的光陰,都一并吞進(jìn)了樹心。
梁山伯站在盤結(jié)的根虬上,腳下的木質(zhì)堅硬如鐵,紋路間還嵌著良渚先民踩碎的陶片。這些虬根比博物館里恒溫保存的玉琮更顯蒼老,盤結(jié)處滲出的琥珀色樹脂混著雨水,凝成一顆顆半透明的珠,每顆珠子里都裹著細(xì)碎的光斑:是夏朝采樟人指間滑落的草繩結(jié),是唐朝墓磚上蔓生的纏枝紋,是宋朝戰(zhàn)旗撕裂時揚起的殘片,甚至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,那是某個被遺忘的春天里,香樟花初綻的味道。他將掌心貼向樹干那道猙獰的青銅裂縫時,指尖突然傳來一陣齒輪轉(zhuǎn)動的震顫,細(xì)密、冰冷,帶著金屬特有的咬合感,像摸到了某種活物的心跳,正隔著木質(zhì)的肌理,與他的脈搏對峙。
裂縫寬約三寸,邊緣的樹皮外翻如殘破的袍袖,露出里面嵌著的
“年輪核心”。那是一組青銅齒輪,齒牙細(xì)密如蜂房,齒尖泛著淬過冰的冷光。每轉(zhuǎn)動一圈,就有一道暗紋順著樹身攀爬,與香樟本身的年輪交錯纏繞
——
這是神族的造物,句芒用來標(biāo)記
“待伐之木”
的烙印,如今卻成了釘進(jìn)樹心的眼睛,正一點點啃食古木儲存的記憶。
“嗡
——”
齒輪突然加速,咬合聲驟然變得尖利,像餓極的獸在暗夜磨牙。梁山伯的太陽穴猛地突突直跳,冷汗順著下頜線往下墜,砸在根盤的積水上,濺起的漣漪里竟浮出一片墨色的澤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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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千年的記憶碎片,正順著齒輪的紋路,瘋狂涌入他的顱骨。
【閃回?夏朝】
黑沼的水是凝滯的墨色,泛著鐵銹與腐殖土混合的腥氣。一頭黑魚精仰面浮在沼中央,鰓裂每開合一次,就噴出一團(tuán)墨綠色的毒液,毒液落在水面,便化作無數(shù)青銅齒輪的倒影,那些倒生的輪齒正一點點啃食岸邊的香樟林。這不是尋常妖物,而是動力泉的
“排污口”——
神族用它過濾人類的記憶,毒液里裹挾的全是被強行剝離的
“遺忘”,草木一旦沾染,便會忘記自己是根、是葉、是曾沐浴過陽光的生命。
魯班的背影在沼邊微微發(fā)顫,麻布衣袍被沼水的潮氣浸得發(fā)沉。他手里的樟木香爐還差最后一道紋,爐身已被毒液灼出無數(shù)細(xì)孔,像一塊布滿星子的夜空,卻仍倔強地泛著綠意,那是生命未絕的證明。墨姜站在他身后,草繩在指間翻飛,編出連綿的纏枝紋,繩結(jié)里裹著飽滿的香樟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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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她清晨在林子深處采的,籽殼上還留著淺淺的齒痕,是被鳥雀啄過的痕跡,帶著自然的溫度。
“它們怕我們記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