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的暑氣被岳王廟的飛檐切成碎塊,卻切不斷殿宇間那股化不開的沉郁??諝庀窠算U的綢緞,裹著陳年香燭的暖膩
——
那是檀木與蜂蠟熬煮過的溫厚,混著游人衣襟上蒸騰的汗咸,更藏著一縷鐵銹般的腥澀,漫過八百年光陰,從風波亭的寒刃上直直飄來。
大殿中央的青銅香爐足有半人高,爐沿被摩挲得發亮,底層的香灰積成了暗褐色的山,新添的灰白香骨斜斜插在上面,像無數支欲言又止的筆。幾縷青煙不緊不慢地騰起,在梁枋間擰出細碎的漩渦,偏在岳飛塑像前凝住了。那尊彩塑金盔銀甲,眉峰擰成刀劈的溝壑,怒目圓睜處似有火光跳動,青煙便在他眼前聚成一團灰云,濃得能擰出淚來,久久不肯散。
梁山伯站在秦檜夫婦的鐵跪像前。那對鐵像被游人摸得發亮,膝蓋處磨出了青黑色的光,卻依然透著蝕骨的寒。他沒伸手去碰,可那股冰冷像長了腳的蛇,順著靴底爬上來,鉆進骨頭縫里。他閉上眼,指節在掌心掐出五道白痕,再松開時,血珠正從皮肉里往外滲
——
不是怒,是心口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的悶。
周遭的嘈雜忽然退潮了。導游的喇叭聲、孩子的哭鬧聲、相機的快門聲,都漫漶成模糊的背景音。取而代之的,是震得地磚發顫的戰鼓,“咚、咚、咚”,敲在太陽穴上;是數不清的喉嚨里滾出來的嘶吼,從細碎的嗚咽到滔天的巨浪,層層疊疊壓過來:“還我河山
——!還我河山
——!”
那聲音裹著黃河的泥沙味,帶著朱仙鎮的塵土氣,撞碎了時空的琉璃。梁山伯的耳膜嗡嗡作響,卻聽得清每一個字里的血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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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岳家軍將士未冷的血,是被
“莫須有”
三個字碾碎的骨。他忽然覺得腳下的青石板在發燙,像踩著一塊被埋了八百年的火炭,那火被厚厚的灰燼蓋著,卻在土地深處
“噼啪”
地裂響。
“岳飛的‘火’,是被‘水’澆滅的?!?/p>
祝英臺的聲音從孝娥殿的陰影里飄出來,輕得像殿角掛著的銅鈴在風里打了個盹。她站在壁畫前,殿外的日光斜斜切進來,在她肩頭投下一塊亮斑,更襯得壁畫的角落沉在昏黃里。那幅
“孝娥尋證”
的壁畫褪了大半顏色,綠的石青掉成了灰,紅的朱砂暈成了褐,可畫中孝娥的眼睛卻像被時光擦亮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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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伏在案前,素色襦裙的衣角垂在地上,案上的卷宗堆得比她的發髻還高,筆尖懸在紙面,那一點墨跡在斑駁的顏料里竟泛著細碎的金光。
祝英臺抬手按了按腕間的契約符文,那枚暗金色的紋路正微微發燙,像揣了塊剛從炭火里夾出來的碎金。符文與壁畫上的金光隔著丈許,卻在空氣里牽起了細密的絲線,每根線上都跳動著細碎的共鳴。“但水澆不滅所有火?!?/p>
她望著壁畫里孝娥微蹙的眉,聲音里結著冰,“有些火埋得越深,根扎得越牢,燒起來就越烈?!?/p>
梁山伯走到她身邊時,鼻尖忽然漫過一股潮濕的霉味。那是宋朝記憶里的瘴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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嶺南的雨總帶著股鐵銹味,打在孝娥的草屋上,噼啪作響。他看見她的手,掌心的繭比將士的盔甲還硬,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掉的泥,右手的食指指甲早已磨禿,露出嫩紅的肉,沾著金粉與血痂。她的眼睛到后來只剩兩個空洞,卻總能準確摸到案上的金板,摸到那支燒紅的銀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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