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溪濕地的晨霧像被揉皺的濕棉絮,在縱橫交錯的水道上緩緩攤開。三萬六千畝水域此刻成了巨大的調色盤,墨綠色的浮萍在水面暈出不規則的斑塊,腐爛的菱角殼沉在水底,把淤泥浸成深紫。偶爾有銀灰色的魚群受驚竄過,攪起的濁浪里浮起幾縷斷藕的白絲,在霧中輕輕顫動。枯黃的樟葉還在從天際墜落,每片葉背的紋路都泛著青銅色的銹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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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被年輪伐木場的根須吸走生機后殘留的記憶印記。它們落在蘆葦蕩里,驚起成群的白鷺,翅尖劃破霧氣的瞬間,遠處煙水漁莊的白墻黛瓦才露出來,像浸在濃墨里的宣紙,暈開半透明的輪廓。
最古老的香樟王盤踞在濕地腹地,三十米高的樹干要七人合抱才能圍住。樹皮皸裂如老龜背,溝壑間滲出暗紅汁液,順著螺旋狀樹紋蜿蜒而下,在盤結的根系間積成小小的血池。池面浮著未散的霧氣,倒映著天空中旋轉的葉陣,那些枯葉在氣流中形成逆時針漩渦,恰似香樟年輪的倒轉。樹心被掏空的位置嵌滿青銅齒輪,齒牙間還卡著新鮮的木屑,每轉半圈就發出
“咔噠”
的脆響,像在啃噬什么無形的東西。濺起的樹汁落在附近的茭白田里,翠綠的茭白突然泛出鐵銹色,葉尖蜷成細小的鋸齒狀。
祝英臺踩著木質棧道的腐板前行,每一步都陷下半寸,腐木的呻吟混著青苔的腥氣漫上來。棧道邊緣的青苔粘在靴底,拖出一串潮濕的腥氣。水道里的菱角藤蔓纏繞著棧道支柱,葉片背面的絨毛在霧中閃著銀光,突然被什么東西驚動,紛紛翻卷成筒狀,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細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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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被木屬性力量異化的防御機制,與香樟王年輪上的鋸齒形成詭異的呼應。遠處的蒹葭深處傳來
“嘩啦”
水聲,像是有船槳劃破水面,卻始終不見船影,只有幾縷水紋慢悠悠蕩到岸邊,托起一片沾著泥的樟葉,葉尖還凝著顆霧珠。
當她將香爐耳對準樹洞的剎那,所有齒輪突然發出蜂鳴般的震顫。嵌在年輪里的鋸齒開始反向旋轉,樹汁逆流的聲音順著樹干往上爬,在枝椏間凝成透明的血珠。血珠墜落時砸在葉層上,濺開的漣漪里浮出破碎的人臉:有夏朝工匠黥面的圖騰,紋路在霧中若隱若現;有唐朝歌妓鬢邊的珠花,碎光隨漣漪輕輕晃;有宋朝婦人粗糙的指尖,正捏著半片樟葉。濕地的風突然轉向,從東南來的暖濕氣流裹著龍井茶園的清香,與西北方吹來的樟葉腐氣相撞,在香樟王上空擰成旋轉的氣柱,將水面的浮萍卷成螺旋狀,恰似良渚玉琮上的紋路,在霧中泛著淡青的光。
【集體記憶回溯?木之容器】
夏朝的晨光從香樟葉縫篩漏下來,在工匠們黥面的圖騰上投下斑駁的影。他們跪拜的神木扎根在沼澤深處,根系盤結如網,將黑魚精的毒液鎖在泥層下,毒液蒸騰的白氣在根須間凝成細小的泡。魯班將墨姜的血滴進樹心時,整座林子突然掀起綠色的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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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片葉子都在顫抖,毒液蒸騰成白霧的瞬間,葉背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刻痕,與此刻香樟王年輪上的紋路分毫不差。沼澤里的蘆葦突然齊刷刷倒伏,露出水下隱藏的石砌祭壇,壇面刻著的
“木”
字正滲出汁液,與香樟根須連成一片發光的網絡,在水底輕輕脈動。
唐朝的月光裹著脂粉香,落在蘇小小墓前的香樟籽上。李亞仙埋種子的手指還在滲血,血珠墜進泥里的剎那,附近的菱角突然炸開,黑色的菱角籽與香樟籽混在一起,在濕泥里織成
“水火相生”
的暗號。她用染血的指尖在蘆葦稈上刻下殘缺的
“火”
字,剛要補上最后一點,就被鄭元和拽進霧里,指尖的血在稈上拖出一道淡紅的痕。種子在土里發芽時,根系自動纏繞成
“防忘”
二字,將兩人的對話封存在年輪最深處:“他們能砍樹,砍不掉土里的念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