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王廟的碑林浸在初秋的冷雨里,青灰色石碑像一群沉默的巨人,肩并肩立在霧氣里。碑面凝著的水珠比尋常更沉,順著
精忠報國
的鎏金筆畫往下淌,在底座積成小小的水洼,倒映著天空鉛灰色的云,像把整個蒼穹都困在了這方方正正的石面上。
祝英臺踩著一雙深棕色的皮質(zhì)短靴,靴跟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比雨打芭蕉更清越。她特意選了這雙靴,靴底的防滑紋能咬住濕滑的地面
——
就像她潛意識里總想去抓住些什么。積水漫過靴筒邊緣時,冰涼的觸感順著腳踝往上爬,卻抵不過腕間那道蝶形符文隱隱的燙。方才在廟門口收傘時,傘骨
地輕響,傘面抖落的雨珠濺在靴面上,暈開的水漬竟與符文的紋路有幾分重合。
她停在最西側(cè)那面斷裂的墻前。第三塊嵌在墻里的殘碑比周圍的石質(zhì)更黑,像被無數(shù)個雨夜的潮氣浸透了筋骨。邊緣犬牙交錯的斷口處,還留著鑿子猛擊的痕跡,深的地方能塞進(jìn)半根手指,淺的則像老人臉上皸裂的紋。碑面被鑿得坑坑洼洼,像是有人刻意要抹去什么,偏生鑿痕里嵌著的青苔在雨中泛著幽綠,倒把那些殘缺的輪廓襯得更清了。唯獨左下角殘留著半道豎鉤,收尾處微微上挑,形狀竟與腕間蝶形符文的翅脈如出一轍。
就是這塊。
祝英臺的指尖剛觸到碑面,符文突然在皮膚下劇烈震顫。那不是平日里溫和的發(fā)燙,而是像有只活蝶正用翅尖猛撞皮肉,一下比一下急,撞得她指節(jié)都麻了。震顫順著指尖爬向殘碑,碑縫里的積水
一聲沸騰起來,白汽裹著細(xì)碎的金光往上冒,在她掌心拼出半個
字
——
那筆畫的起承轉(zhuǎn)合,和她在博物館見過的孝娥手書如出一轍。
雨水順著碑檐砸在她后頸,冰涼的觸感剛落,就被皮膚下的灼燙頂了回去。祝英臺蜷起指甲摳進(jìn)碑縫,石屑簌簌落在手背上,混著雨水滲進(jìn)毛孔。那感覺太熟悉了,和上次在雷峰塔摸到白素貞刻的
字時一模一樣:是某種跨越時空的呼應(yīng)在啃噬骨頭,是千年前的痛透過石頭,在她血脈里重新活了過來。她甚至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,混著嶺南潮濕的霉味,那是孝娥在破廟里抄錄證詞時,竹簡和墨跡散出的氣。
小心。
梁山伯的手掌按在她肩后時,祝英臺正用盡全力往外拔殘碑。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襯衫滲進(jìn)來,帶著香樟木的沉味
——
不是博物館里防腐處理過的淡香,是帶著樹汁腥氣的、鮮活的香,像剛從夏朝的香樟林里折來。祝英臺突然想起文檔里記載的墨姜,想起她編草繩時哼的調(diào)子,原來有些溫度真的能穿過千年雨幕,在不同的軀體里燒出同樣的燙。
殘碑在兩人合力下松動的瞬間,整面墻突然發(fā)出沉悶的轟鳴,像地底有巨獸在翻身。碑面剝落的碎石中,被鑿毀的字跡正順著金光重新浮現(xiàn):
字的橫撇如利劍出鞘,帶著破空的銳響;
字的方框迸出星火,落在積水里竟不熄滅,反而燒出一圈圈紅紋;
字的兩點化作流螢,繞著祝英臺的手腕飛了三圈,才一頭扎進(jìn)符文里;最后一個
字的豎鉤刺破碑面,在空氣中拉出赤紅的光痕,那光痕落地時,竟化作一支沾著血的狼毫筆。
天日昭昭